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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谱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日报 2022-04-08 10:04:32    责编: 徐文娟

对于家乡龙潭村的老人们来说,清明节是在每年农历三月初三。直到小学六年级时,我从书上看到,清明从来不是一个有固定时间的节气,三月初三并不像怀旧的老人说的那样是传统清明节。

众说纷纭不打紧,重要的是,三月初三,小孩子们可以吃鸡蛋啊,值得期待。

在家乡,素有“三月三,地菜当灵丹”的说法。龙潭村的人们都相信,那天拔一把新鲜的地菜,洗干净后与鸡蛋一起煮,喝下汤汁、吃掉鸡蛋,能治疗和预防疾病,甚至像吃了传说中的灵丹妙药一样,可以祛除百病、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三月初三那天早上,孩子们不用等大人吩咐,主动到门口路边拔一大堆地菜回家。这时候似乎只要有泥土,地菜就到处开花结籽,即将成熟的心形果实安静地立在杂草中,等待着成为一味灵丹妙药。风吹过时,果实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龙潭村每家每户所需毕竟有限,绝大多数的地菜便作为野草继续在荒地和田头地角默默成长,种子成熟、撒落,第二年长出更多的地菜。

三月三这个“老清明”,或者是清明节气的那一天,村里小孩子们总免不了要被长辈拉去扫墓。在村后山的荒草深处,安睡着孩子们的爷爷或太爷爷们。孩子们对这些素未谋面的祖辈没有太深的感情,只是从长辈们的念叨中得知,那是自家血脉的源头。扫墓时,野外柔嫩的藤芽和细碎的花朵让人心痒难耐,小家伙们仍然会老老实实跟随长辈作揖、锄草、摆放祭品,并牢记大人的告诫,不敢乱说话,一板一眼有样学样地进行庄严肃穆的仪式。墓前后左右的杂草杂树长得太快,一些灌木趁着清明前段时间的雨水,蹭蹭地长出了好长一截。大人们忙着锄挖和砍伐杂草杂树,孩子们则要照看好祭品。但他们的耐心终归是有限,免不了分神去采一束野花、或去扑一只飞蛾。

在龙潭村的后山上,映山红一簇又一簇火红火红,与清明沉闷的气氛仿佛形成了一种对抗。爷爷给我念叨着关于花开时节的俗语:立春桃花开,惊蛰李花白,清明杜鹃头上戴。我心里想,立春桃花根本没开呢,不过清明时节杜鹃花热烈开放倒是真真切切。

杜鹃花又叫映山红。清明前后的绵绵细雨中,映山红花瓣上顶着透亮的小水珠,惹人怜爱。孩子们常掐两朵往嘴巴里塞。龙潭村的野花野草很多都可以吃,很多荆棘的嫩条啊,醡浆草的茎秆啊,野杨梅的新芽啊,当然也包括映山红的花瓣,那花瓣嚼起来有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忙着品尝映山红花瓣滋味的孩子们,会迎来长辈们的斥责,因为忘记及时给祖宗们添酒了。扫墓的流程非常严谨,照看祭品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活儿更不能有疏忽。

龙潭村的大多数先辈都安眠在后山,一到清明,扫墓的人在嫡亲的祖辈那祭拜完,顺便给血缘不那么近的祖辈墓前再添炷香。常常一整个上午过去了,才收拾完毕回家。

扫墓归途,长辈们肩扛锄头、手持柴刀,一边走一边对拎着祭品篮子的孩子们讲述祖辈的陈年往事。先祖如何筚路蓝缕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龙潭村落户,一代代人怎样艰辛奋斗……故事也并不总是那么一本正经,有时候会夹杂一些好听的传奇典故,传说一百年前本族长辈如何靠着动物的接济渡过饥荒,八十年前的家族大祠堂多么辉煌……

这些故事长辈们每年一遍遍重复,永不厌烦。孩子们记不得那么多细节,次数多了,渐渐便对本族本姓的历史有了印象。尤其是关于祠堂的故事,让孩子们对这些白砖灰瓦的老建筑有了莫名的亲切感,再去祠堂里注目祖辈们的牌位,心里多了些好奇。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没有慎终追远的自觉认识。清明扫墓后来到祠堂里,对于族谱上那些竖排的繁体字,却有了几分兴趣。我趴在红漆的长条凳子上,兴致勃勃地在一排排陌生名字中找自己的名字,找父亲的名字,然后上溯爷爷、曾祖父、高祖父……找到自己这条家庭河流的源头,又找别人家的……找到最后,可能是两百年前,也可能是九十年前,这几条河流重合了,原来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宗。族谱的排版总是那么古怪,在这么多繁体字中找出一个名字并理清它的脉络,要耗费不少时间。每次找完后,特别有成就感。第二年清明时,早忘记了这些祖辈们的名字,于是再一次在族谱里沿着自己名字的河流逆流而上……

在逆流而上的第一处,我每次都会停下来沉默很久。父亲的名字,已经标注在了祠堂里一大片木牌中左侧第三排第五块上面。我清明去扫墓,多了一个伫立良久的地方。

从八岁起,我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今年春天气温高、雨水足,龙潭村后山上的映山红又开得红艳艳的吧?因为疫情防控原因回不去,惟愿山川安宁,村庄安乐,生者安好,逝者安眠!(漆宇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