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寻茶三公山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日报 2022-04-29 06:59:45    责编: 徐文娟

巍巍大别山向东绵延至长江北岸时,已无去路,它最后一次抬头张望,留下神似三位老者东顾的隽秀山峰,人们名之曰“三公山”。

三公山峡谷幽深,石奇竹茂,松竹之间常年泉水淙淙。沿山溪小瀑而下,百姓繁衍生息、聚族而居,有了村,有了镇。小镇被高高低低的一众山峰环绕,叫“昆山”。“昆”者,众多也,一个字就道出了那里的层峦叠嶂。

住在山里的孩子,会觉得太阳是从山上林子里凭空冒出来的。阳光还未刺破晨雾,村里人家前门后窗次第“吱呀”打开,接着炊烟袅袅而上,那烟刚绕过树木倏忽不见了,而山雾似乎越发浓了。山里人的一天,早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开始了。

涧水从山上淌下,经过竹根层层过滤,澄澈见底,泠泠有声,可直接饮用。往日,男人早起第一件事是到涧里挑水,一担水挑到家,浑身汗津津。如今山里人将泉水用水管引到家,轻轻一拧,就汩汩流出了甘甜的山泉。

村里的第一缕炊烟不是起自煮早饭,而是始于烧水沏茶,这里家家、人人都有饮茶的习惯。水沸后,捏一撮旧年或新焙的茶叶,沏上满满一壶,一天有了一个清香的开始。村里人喝的是野茶,山上竹林里野茶树一丛丛,不知哪一年就长在那里,只要愿意采,一年到头都有茶喝。

《茶经》上说,茶是“笋者上,芽者次”,意即长成笋状的茶尖为上等,所以清明、谷雨时节的茶叶最是难得。三公山的茶和笋被竹林庇护着长大,比别处的更鲜嫩。竹子是山里人的重要衣食之源,竹林里多了茶树的缕缕芬芳,给生活添了不少雅致。

在中国文化中,泉水泡茶、晨起品茗都是风雅,这风雅对山里人来说,是世代相传的生活一部分,与亲戚邻人一起坐在堂屋里,品品茶,说些生活琐碎,真是件惬意事。

茶,从字形上看,是人在草木中行走。春天,山里人的生活都与茶相关。草木刚萌发时,去山中采茶;草木渐深及腰时,也有人去山中采茶。与世人热衷炒作明前茶不同,山里人喜欢嫩嫩的明前茶,也喜欢芽尖丰满、汁液浓郁的谷雨尖,连立夏前的大叶子也不愿错过。山中野茶,一茬有一茬的味道。

夏茶紧结重实,茶色黄亮,香味平和沉闷,喝下去有苦涩味,和向土地讨生活的日子一样。“双抢”时,把这茶泡在大茶缸里,带到田间地头,歇了咕一大口,解渴散乏。烈日下,茶水变成汗水大滴大滴地砸在土里,于是,秋日的稻谷、山芋就都与茶有了关联。

走向山外的路越来越宽,年轻一代纷纷离开了大山,通往山上的路在蔓草中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春日竹林里采茶女的说笑声。

但种子不死,茶的故土还在,人的记忆还在。一些人回来了,一些人进来了,他们把野茶树在竹林间游荡的魂魄收集起来,在山上重选一处处落脚之地。“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层层叠叠的茶园又在山上蔓延开来,这些人是三公山的当代“神农”吧?

新生的茶,叫三公山白茶,其色白中显翠,芽叶经沸水冲泡后,在杯中如精灵翻飞,而后根根直立,观之如水头上佳的翡翠,品之清香高扬,饮后回味甘美,每一杯都丝丝隐隐有松林竹海的味道。

如果植物也有性别,三公山的茶树该是男性吧?静立于海拔300米至500米之间的东南山脊,在世界的背面苦苦修行,烂石砾壤之中,淡定内敛,接受日月抚照、云雾缠绕、雨雪袭击,炼就不坏之身。

可能是造物主担忧这隐者的寂寞,让飞鸟衔来映山红的种子,把柔柔的粉、灼灼的红在茶园里四处涂抹。当春风拂过山野,茶树枝头芽苞萌发,映山红也像烂漫的山里姑娘,散发着衣襟盖不住、发卡束不住的青春气息。四月,映山红出落得更加动人,茶树的芳华正热烈绽放。这花,这树,便在山谷间像情人一样缠绵依恋。

过去常有城里人把映山红挖回家,被装进花盆的映山红,就像旧时代的女人缠上了裹脚布,逐渐消去了她的妩媚神采。映山红离开了山,如同一桶红油漆泼在院子里,不能算花了。昆山镇负责人对映山红的保护格外执着,发现盗采时,不罚款,也不移交派出所,只是要求加倍补栽。他们要保护的是茶树的伴侣,是茶浓花香风味地道的昆山。

种茶的是男性,采茶的却都是女性。因为当茶叶离开枝头,茶树体丧失了许多光合器官,减小伤口、留住机能,更需要女性温柔的抚采。

正确的采茶方法是“提手采”,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茶叶的嫩茎,向上轻提,以最大程度缩小茎叶的受伤面,否则会影响茶树的生命周期。如果是掐、拧或捋,茶叶烘干后,茎基会变成红褐色,好似茶叶有了血痕,不美也不甘了。

大山里的劳作很辛苦,为什么茶山上却时时洋溢着欢笑,有时还飘散着采茶女的歌声?因为采茶与奔赴春天、劳动收获、自然爱恋紧密相连。寻茶三公山,与风物的源头、生活的本味建立一种新的精神联结,那是山川、土地和人类生活之于我们难以拒绝的优美和眷恋。(刘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