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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周刊·大家写凤阳|周华诚:观鱼记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商报 2018-12-22 16:37:49 责编: 徐文娟
周华诚,影像记录者,浙江省作协“新荷人才”实力作家,文创品牌“父亲的水稻田”创始人。曾撰写饮食、读书、摄影、文化等专栏。出版作品有《草木滋味》《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造物之美》《我有一座城》《西湖时光:遇见二十四节气》等十余种。


临水照花,临的是淮水,淮水泱泱,一条大河。

我们在淮水之上,仿佛回溯一条光阴之河:从这个秋天的午后,回溯到一百年前,二百年前,继而回到两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天。那也是一个午后。庄周与惠施,在濠河桥上散步,吹风,说话,很是悠然。当他们望向水中,只见一群鲦鱼来回游动,跟他们一样悠然自得。庄子便说:“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施:“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周:“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这其实有点类似于诡辩术。像是两个孩子在斗嘴皮,有时是毫无逻辑的。有一次我和朋友在树林里走,我们看见一丛野山楂,红得耀眼,星星点点。我们欢呼雀跃,跑过去摘起来吃,朋友吃了一个,说,“哇,真甜!”我吃了一个,说,“哎哟,好酸。”

接下来就是一场争论,关于酸与甜,关于这颗山楂与那颗山楂。世界上的某些标准在哪里,人对于有些事物的感受是相当主观的,知道与不那么知道,欢乐或者不那么欢乐,并不像泾水和渭水那般分明。总有一些地带处于阴翳之中。

一尾鲦鱼一摇身子带出圈圈涟漪,它拒绝外部解读。斗嘴的意义有时并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

结果无非胜负,过程才是意义。

濠水穿城而过。此城名叫濠州。后来改叫豪州。后来又改叫濠州。

脚下是濠水入淮处,临淮关古县城。

临淮关是一个爬满藤蔓的旧日之地。穿过磨豆浆的袅袅香气,穿过一路的风尘仆仆,抵达临淮关需要一个仪式感很强的过程,譬如说,第一步是弃舟登岸,人群如鸟兽散;第二步,手持一截残砖,晃着膀子招摇过市;第三步,举起相机对着墙壁上的漫漶语录,对焦凝视达半分钟之久——凝视久了,机关自动打开,吱呀一声,一扇进入临淮关古镇的隐秘的小门随即开启,此时你要警惕,看看前后无人,方可侧身而入。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道路。

临淮古镇,古矣。春秋时是钟离国都。秦朝,设钟离县。东晋,设钟离郡……清末,淮水淹没临淮城,临淮县并入凤阳县,因此地靠近淮河,始称临淮关。

《庄子·秋水篇》所载“濠梁观鱼”的发生地,就在临淮关古镇西南,胡府村。

老街人迹少至。小巷蜿蜒曲折。弄堂纵横交错。可以想见这里曾经的繁华。必然的,濠水、淮水在临淮关相汇,小镇一分为三,一如武汉三镇的微缩版,到底是淮河上一个重要的水陆码头。

水陆码头最不缺的是什么,鼎沸人声。

譬如说,茶楼酒肆,南北杂货,猪肉铺子,贩夫走卒;譬如说,马嘶骡叫,夜半钟声,客船乡愁,孤帆远影;譬如说,唱戏的,跑腿的,卖艺的,牵驴的,都在这儿会聚了。我们往前走着,种种人物,声音,图像,故事,都在青砖路面和小巷深处,复活了。

再往前走,就看到庄周了。

鱼应当怎么观?我以为,当作壁上观。

最多,一边壁上观一边发些议论——和庄子与惠子那样就行——不宜再多了。

濠梁八景,凤阳八景,我们抓阄,这是一种游戏。冥冥之中,一个人,与某一个地点或一道风景的关系昭然若揭。我抓到的是“濠梁观鱼”。

我非鱼,焉知如何观之?我在城墙脚下的淮水边,寻找水中之鱼。脚下的残砖碎瓦真多,有的还有花纹或字迹。同行诸友你拣一片,他拿一片,每片都可看上半天。

然而残砖碎瓦也非鱼。

我朝水中望,搜寻半天,无鱼。

就在快要离去时,望向江上远处,有妇人驾渔船在收网。我喊:有鱼吗?

她答……我没听清。

——看捕鱼人在江上劳作半日,也是一种观鱼。

嵇康说:“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在荒郊野外,看鱼,观鸟,对花,都是美好之事。要不然,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天寒地冻还去钓什么鱼呢?

钓鱼之人,意不在鱼尔。

譬如史上最有名的钓者,一是姜子才,一是严子陵。

姜子牙在磻溪,一个人举着竿子钓鱼。竿短线长,不仅没有鱼饵,就连鱼钩都是直的,其钩高悬,离水面尚有三尺多。这是怎么个钓鱼法?山人看见,笑掉大牙。

但姜子牙就这么厉害——虽然没有钓到鱼,却依然天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隐居十载,最终钓到一条大鱼,周文王。

严子陵呢,隐居在富春江畔,披羊裘,钓泽中。

他钓鱼,是真钓鱼。

严子陵高坐钓台,心手合一,无人之境。

陆游不钓鱼。

陆游是绍兴人,绍兴人本就爱鱼爱虾,家常下饭鱼虾蟹,陆游最爱是鲈鱼。

晚年贫困潦倒,陆游写了一首《买鱼》诗:

两京春荠论斤卖,江上鲈鱼不直钱。斫脍捣齑香满屋,雨窗唤起醉中眠。

吃鱼——这是对鱼的又一种观法。

濠上回来,抽空走了一趟佛山,又到梁园转了一下。

梁园,乃岭南文人园林的杰出代表,广东四大名园之一。此园精妙,宅与园,园与山,山与树,树与石,石与水,浑然一体。花木成荫、松堤柳岸,颇有游园之乐。忽于山下池中,见得数百锦鲤悠游,一忽儿来,一忽儿去,群鱼如风如电,游人观之,如痴如醉。

友人叹:“愿做此园一条鱼尔。”

我一愣,甚好。想那八大山人画鱼,翻着白眼向世人,真是岂是此鱼。殊不知,八大山人笔下之鱼,正是他自己的化身。

这样一想也就明白了,陶渊明采菊,采的岂止是菊。

也就明白了,庄周梦蝶,哪有什么蝶,不过是庄周这只蝶。

一切眼前景,不过是内心之映射。

想起那日我们在淮水边上,临水观鱼,但见大河涛涛,哪里看得见什么鱼?

并非无鱼,我们就是庄周的那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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