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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果
盛夏的果实
■本期策划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商报 2019-07-22 09:32:58 责编: 徐文娟

苏东坡被贬惠州,四年后筑屋二十间于白鹤峰上。房子建好,夫子给友人程天侔写信,求数色果木。反复交代,树太大难活,太小了我年纪大等不及它结果,树苗要大小适中,树兜子带的土不能太少,千万别伤了根。到底是苏东坡,贬谪在外,还有闲情栽树莳木。

我家门前有棵梨树,当年祖父植下的,一抱粗。春天梨花盛开,白得耀眼,像下了场雪。梨花白是素白洁白,兴冲冲开满枝头,不如梅花白好看,梅花白是雅白,有留白。

梨花谢了,梨树萧瑟起来。梨树叶子也鲜绿,只是模样贫乏,或者说贫而不乏,尽管一簇簇长在枝头,感觉还是弱不禁风。

立夏后,梨树叶子密了一些,气韵生动。晚上和家人坐在竹床上纳凉,嗑嗑瓜子,说说闲话,月亮斜斜挂在梨树上,洒下一片清辉,半爿阳台涂上一层银粉。

那棵梨树不大结果,只有一年丰收,青兜兜装了几箩筐。那棵树上的梨,入嘴略酸涩,并不见佳。我家的梨是葫芦梨,不如邻居家的沙梨甜。葫芦梨形状好看,常入画。金农的瓜果册页,其中一帧即是两颗葫芦梨,放在白瓷盘里。

在蓬莱吃过烟台梨,皮色淡青,肉软核小,入嘴绵,是我吃到最好吃的梨。烟台梨汁水充盈,口味甘甜,不似别处的梨发干发涩。

王献之《送梨帖》大美:“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现在人写不出这样笔墨双绝的信札。

曹丕写葡萄,有人情之美,更写出了葡萄的色香味,堪称神品。

我生活平平淡淡,吃饭穿衣睡觉,读读写写,每日所食,瓜果蔬菜家常饭而已。生来口拙,对山珍海味之类不以为珍馐。野蔬村酿,小杯细语,几净窗明,有一种清静独赏。

胡介《与康小范》书简云:“笋茶奉敬。素交淡泊。所能与有道共者,草木之味耳。”草木之味、四时佳兴,纸墨包裹着清欢佳趣。良友、香茶、苦笋,诚然赏心乐事。所能与有道共者,也是草木之味耳。

盛夏果实之美也不过草木之味耳。

我家门口还有不少桃树,栽在稻床外的瓜蔓地一头。梨花盛开的时候,桃花才开始打苞。桃花不如桃树,到底太喜庆了。不是说喜庆不好,只是桃花的喜庆里闹哄哄,看久了心烦,不耐品味。桃花是绛红深红淡红,格低了。桃树是水墨,从根到干,从干到枝,墨色丰富,有老气横秋有中年心境有少年得意。桃花似开未开之际,老气横秋中一枝枝少年得意,中年心境竟成富贵气。这富贵并非大富大贵,而是小富即安。此时桃花里有一份家常,像新过门的小媳妇穿一件红夹袄行走在田间小路上。

桃花没有桃子入画,画得不好乱成一堆残红。任伯年画桃花画桃子,我宁要他一个桃子不要他一树桃花。见过不少齐白石的桃子,仰放在竹篮子里或者开在枝头,桃尖一点红,红得干净红得素雅,安安静静,一点也不闹。

我家的桃子有两类品种,一种是毛桃,一种是五月桃。五月桃甚大,一掰两半,紫核黄肉,香甜满口,三两个即能吃饱。毛桃小,熟得晚,易招虫,其味涩而枯,不好吃。

肥城佛桃,大如饭碗,一个人吃不完。肥城佛桃果肉细嫩,半黄色,汁多且浓,味甜而清香,至今难忘。树上的桃子吃多了糟心,不如齐白石笔下的桃子清爽。有老中医告诉我,生桃多食,令人膨胀及生疮疖,有损无益。

岳西乡间有不少杏树,高且大,双手抱不拢。杏小树大,小孩子够不着,故能熟老枝头。还有一个原因是杏子不好吃,很多人家任其烂在树上,或放在瓷盘里摆看,或让小孩拿去玩。

到郑州后第一次吃到杏子,微酸,香脆爽口,味道并不差。

杏子不好看,不知道为什么古人喜欢用杏子形容女人的眼睛。《平鬼传》第三回: “幸遇着这个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处处可人。”《红楼梦》里的晴雯也是杏眼,不知道杏眼是什么样的眼睛。王叔晖笔下的仕女,据说有些生的是杏眼,双目含情,在宣纸上似笑似语,比杏子好看多了。

杏子做成罐头也可以做杏酱。杏酱味道饱满,食之如春风入襟,让人想起桃花树下的时光。我吃过杏脯,比杏子好吃。齐白石老家有不少杏树,故其地名为“杏子坞”。

苹果

汪曾祺待客,端出一盘蜂蜜小萝卜。萝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上面插了牙签。来客走后,家里人抱怨说不如削几个苹果,小萝卜太不值钱了。汪曾祺不服气,说:“苹果有什么意思,这个多雅。”

插了牙签的小萝卜雅不雅我不知道,没见过。齐白石笔下的萝卜见过不少,多是红皮萝卜,没有插牙签,真是雅。齐白石画的萝卜,见过不下十种。齐白石也画过苹果,多是苹果柿子图,取平安如意的意思。

齐白石的苹果没有齐白石的萝卜雅,苹果难入画。苹果甜有两种,一种脆甜,一种粉甜。脆甜的苹果一身意气一身才华,粉甜的苹果不卑不亢有儒家精神。

我吃过最好的苹果是烟台与灵宝两地的苹果,又香又甜又大又红,有富贵气,满面红光,像挺着肚子在院子里闲逛的员外郎。

我在河南见过苹果树,挂满果了,风一吹密密麻麻挤成一团。我家栽过一株苹果树,不结果。苹果面慈心软。

老家的南面有一棵枣树,北面也有一棵枣树。南面的枣树结米枣,北面的枣树结葫芦枣。米枣细小精致如垂髫丫头,葫芦枣核大肉厚像胖大女人。

枣树仲夏挂果,初如米粒,绿茵茵一片铺在枝头。童年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枣树,看看枣长势如何。那时候嘴馋,从来没有让枣子红透。一大群小孩,今天摘一个,明天摘一个。每年如是,从来不知道红枣的滋味。

小时候没吃过新鲜的红枣,实在是等不及。去年夏天,路过小区楼下的枣树,跳起来拽了一颗未熟的青枣,涩得水汪汪,苦得清凉凉,真是难吃。现在想来,当年的馋劲不可理喻。

岳西风俗,每年春节前总会买一些山东大枣备年货。为什么是山东大枣?我老家离山东并不近。

山东大枣让人想起《水浒传》上的山东大汉。第一次看见山东人,身高却在一米七以下,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失望了很久,都是小说害的。后来去山东,想买山东大枣,岂料遍地都是新疆大枣。

有朋友从新疆回家,他告诉我:“那里大枣好,个头有这么大。”边说边用大拇指与食指环个圈比画了一下,凑过去看,茶杯口大小。

喜欢吃枣,母亲买来作为年货的大枣,腊月没过完就被我吃掉了。干枣吃在嘴里干甜,有嚼头,类似牛肉干。吃干枣要慢,专心致志才得味。吃急了,枣核容易卡住喉咙,要么磕了牙齿。

我把大枣归于甜食一类。前几天读报,见专家写文章说甜食能稳定情绪。“吃甜口的人以及他们的经历使得他们的个性、行为和影响都偏向于亲近社会,比如在情绪恶劣时要吃巧克力。”我并不喜欢吃巧克力,即使情绪恶劣。有一天心情不好,倒是吃掉了十几颗大枣。(胡竹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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