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真会写。《野草》里面有一篇《复仇》，只有短短几百个字，写一男一女赤裸全身，手执利刃，对立于旷野，似乎要拥抱，又似乎要杀戮，路人纷纷跑来围观、鉴赏，但那两人只是永久地对立，干枯地对立。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一男一女以自己干枯的对立实现了对路人们的复仇。极飒！读完会想到后来的古龙，但古龙的飒是有意为之，稍嫌造作。文章立意要是不够深、冷、绝，文字的薄和利就会失去力道，显得顾盼自怜。这是我不太欣赏古龙的原因，聪明，不够老实。

另有《故事新编》里的《奔月》，讲后羿和嫦娥，插了一段“逢蒙杀羿”的故事。写羿在马上，逢蒙从远处放冷箭：

“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铮的一声，箭尖正触着箭尖，在空中发出几点火花，两支箭便向上挤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刚刚相触，两面立刻又来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对面，却还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准他的咽喉。”

这段就不止古龙，连金庸也比不上了，水流云动，太漂亮！《故事新编》里鲁迅对古人颇多揶揄，似乎就女娲和后羿还好。女娲有这个待遇，大约因为是女性兼母亲；至于后羿，这个人太傻了，灵药被老婆偷了不说，自己还被徒弟逢蒙给杀了。孟子有句很讨人嫌的话，叫“逢蒙杀羿，羿也有过”，意思是你后羿瞎了眼啊，挑了这么个徒弟。跟网上那些说你裙子太短活该被骚扰的人一个逻辑。反正后羿这个人傻乎乎的，一般人讨厌不起来，何况是屡遭背叛的鲁迅呢，于是《奔月》的结尾，鲁迅就写后羿留了一手没有教逢蒙，逃过了最后一箭，回家吃了辣子鸡，准备睡一觉再去找道士要一服仙药，吃了好去追他太太。

我们只要拈出这两篇文章细读，差不多就能懂得鲁迅的恨与爱了。问题是，鲁迅写得这么漂亮，为什么大家不是很爱看呢？或者换个方式问，为什么一祭出鲁迅的金句，微博就成百上千的转发，但提到鲁迅的文章，大家油然而生一种抵触心理呢？有人说童年阴影，上学背太多课文落下的病根。算一个吧，但最根本的，我觉得还是出自本能的回避。

我们带小孩去打疫苗或验血，她怕疼，我们就会说把脸转过去，不要看。这就是出自本能的回避——当我们知道一件事令人很不舒服但不可避免的时候，我们把脸转过去，不看它。

问题是，活着也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又不可避免的事啊，于是，我们下意识选择了麻木地、混沌地苟且。鲁迅偏不，他不仅要看着针头冰冷、尖锐地扎进皮肤，他还要写出来，给我们看，使我们知道活着的真相，思索这个真相。这就令人很不愉快了。

《野草》里面有一篇《颓败线的颤动》，写一位贫困的母亲尽力养活了她的女儿，到晚年她遭到了女儿女婿孙儿孙女的指责，说她害了他们，如果当年她让女儿饿死，他们一家就不用遭受贫穷的痛苦了，母亲只好离家出走：“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和：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的，所以无词的言语。”

这段话让我颤抖了很久。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类繁衍的目的何在？去掉伦理、宗教和文化的训诫之后，答案恐怕只能是“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的，所以无词的言语”。所以，有人不爱读鲁迅，我很理解，把脸转过去吧，快活去吧！

我不，我是要看着针尖扎进皮肤的。（句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