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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的年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商报 2020-01-23 10:03:34 责编: 徐文娟

愈近年根,愈向往回到乡下过年。

在吾乡枞阳,大约腊月中旬的样子,村里人家便开始了杀猪。我们村有一位杀猪师傅,每家杀猪,必请他。威武得很,穿一身油亮亮的黑皮衣,扛着腰子桶、长条杀猪凳,以及大小几十把刀具颠颠地来了。先坐在门口,抽根烟,喝几口水,定定神气。

一头两三百斤的黑猪,四五个男人奋力逮住,脸红脖子粗地抬到长条凳上,有人摁腿,有人拽住猪耳,让嚎叫的猪,头颈悬坠于杀猪凳下,杀猪师傅一个箭步上前,左脚踩在凳上,左手紧拽住猪脖鬃毛,右手持一明晃晃长刀,一下捅进猪喉,死劲绞一绞,抽刀,鲜血喷涌而出,如开闸泄洪,血流如注,持续十几分钟,血水方歇,半木盆之多——吾乡称猪血叫“猪晃”。

小船一样大的腰子桶里,储备大半桶热气腾空的开水,男人们将断气的黑猪浸泡于开水中,褪毛。一头黑猪一生中唯一一次洗了热水澡,白白净净呈现于目前,横陈于案板,四仰八叉中,杀猪师傅分别从它四只蹄子罅隙处戳一小口,拿一根钢筋样的圆形铁棍自小口处捅进,扩开皮肉夹层,以便用嘴吹气,不多久,原本干瘪的一头猪变得肿胀而肥白(鼓胀的体型便于刮毛),一只尖利的弧形铁铲被杀猪师傅双手握住,于白晃晃的猪身来回游走,发出噗噗之声。待所有的毛茬褪尽,这头猪又一次被一只巨大的铁钩悬空于木梯上,开膛破肚。随着一把尖刀自上而下的游走,一霎时,一头猪剖成两片,心肠肝肺等内脏匍匐而下,袅袅娜娜里,一种动物的腥障之气扑面而来。

猪肝,切薄片,直接下在清水里汆着吃,出锅前撒一撮香葱,香而糯;猪肺可做心肺汤,鲜极;猪肠是好东西,杀猪师傅擅于拾缀。变魔术一样,一会儿功夫将整副软塌塌滑溜溜的大肠翻转过来,略微在猪桶的水里唰唰,依次盘成直径一尺长的圆圈,拦中拴一根草绳,打个活结,挂在墙上,接下来的深加工,则由当家主妇完成。

在吾乡,猪大肠最有吃头。洗净,装入浸泡一宿的糯米,剪成一节一节,肠内糯米不能杵紧,要预留一些空间,再略微灌点水,炖熟后的糯米会膨胀起来,将大肠撑得发亮。每节肠衣大约剪成尺把长,两头以麻线绳扎紧。待白铁锅里的水滚开,将所有大肠下进去,清炖。是燃烧蜂窝煤的那种炉子,急火燎开,炉门封上,留一丝风口,文火慢炖,大抵两小时而成。

糯米大肠的口感,滑嫩,弹牙,软糯,人间至味。肠衣,脆韧而滑爽;糯米饭,软硬适中,越嚼越香。

吃过糯米大肠的人,对其无上的风味,一辈子不会忘。

三十多年往矣,再未享用过这款美食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年关杀一头猪,大约是一座村庄唯一的重头戏。每逢杀猪,男孩们最亢奋——他们可以得到一个猪尿泡。原本拳头大的一个容器,不停地往里吹气,直至饱涨成一个巨大的球体,通体雪白,它在孩子们脚下滚来滚去,嘭嘭嘭,可当足球,踢上一个春节,也不会爆掉。

彼时,一座千人的村子,过年杀一两头猪,了不得,大多是为着办喜事娶媳妇之需——半边猪当作彩礼。猪身贴满红纸,斜躺于稻箩,挑至女方家;余下半边猪,自家办酒席。吾乡结婚的日子,总选在腊月或正月,岁尾年头,算是喜上加喜。也有酷夏娶媳妇的——姑娘有孕在身,等不及腊月了。夏天里,村里来新娘子,总觉得缺少一点什么,尽管猪也杀了,宴席也摆了,也总显仓促潦草,不比腊月正月那么隆重。夏天嫁过来的新娘子,眉宇间总有一种失根漂泊的忧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似乎不太快乐。

纵然每家每年都会养上一两头猪,到年末,又还是一路牵着哄着,送去镇上收购站。换一些钞票,积攒起来,用来盖屋,娶媳妇,或者来年开春的化肥钱,也得从中支取。

鸡鸭鹅,倒是有的。临年关,慷慨大方地宰几只,孝敬老人,大人也才舍得喝一碗汤。

童年的腊月,晴天多。

一只肥鹅,杀了,沥干血,投于稻箩,坐在门口明晃晃的日光下,安静又专注地拔毛,一点也不急躁。腊月里,连风似也变得温存,尽量吹得轻一点,再轻一点,不至于将鹅毛吹到天上。一只大肥鹅的毛,拔一上午,也拔不完,拔着拔着,便到了中饭时间,拍拍手上的鹅绒,将鹅丢在稻箩里,径直回堂屋吃饭。吃罢,接着拔。拔完大毛,尚有深嵌于皮下的毛桩子,需一把小镊子,一根根夹出。拔鹅毛桩子,真是一场禅修,急不得,一根一根,慢慢夹住,轻轻提出。一只平白无辜的大鹅,一生都是吃稻子和青草的,腿光毛的鹅,皮下脂肪遍布黄油,实在娇艳好看。褪了毛的鸡鸭,一样样娇黄欲滴,一起拎到河边,剖肚,洗得干净,挂在结满冰锥的屋檐下,等年三十晚上,煨炖出来。初一早晨,下一锅齁死人的挂面,扯一只鸡腿放在蓝边碗里,再放五香蛋、糯米圆子若干,上头盖一筷头挂面,热腾腾端给隔壁单过的爷爷、奶奶,或者堂爷爷、堂奶奶;年初二,小孩子照例要去给外公外婆拜年,拎着一包挂面、两条方片糕、两斤肉、一斤红糖等什物,走四五里的路,被外婆接到,尚不及中饭时间,她便又去到灶房,旋即端出一碗鸡腿面。小孩子总是年饱,哪能吃得下,顶多喝几口挂面水,吃一个黑黝黝的五香蛋,甚至看见鸡腿,只觉得油腻。一颗常年被白菜萝卜填充的寡瘦的胃,如何经不起突然到来的荤腥?如今,日日茹荤,一只胃也不觉什么,许是锻炼出来了。

二十一世纪了,吾乡也不知可还保留了年三十黄昏,家家宴请菩萨的古老风俗?这并非封建迷信,而是新旧交叠的仪式,更是一份对于天地自然的敬畏之心。

三碗菜摆在篾篮里,拎至野外。村前,纵横一条条高耸的圩埂,大多人家将宴请地址,选在圩埂背风处。

一只整鸡,是一碗;另一碗,肉烧生腐;整块四方形五花肉,又是一碗。这些大荤,平素看也看不见的啊。

鸡,是公鸡,略略于开水里焯一焯,迅速定型,捞起,于鸡脖处奇巧地插一根火柴杆般细小的竹棍,令鸡头微微昂起——整只鸡赤身裸体端坐于碗里,随时要打鸣的架势,活灵活现;四四方方一块五花肉同样在滚水里焯一两分钟,原先松垮的肉,即刻端正起来,搁在碗中,仪态万方起来了;再取五花肉一块,切至麻将大小,锅里煸出油,倒入生腐爆炒几下,盛起装碗。生腐,与合肥的豆腐果相若,但,我们的是长条形,在油里炸得更老,且晒干了的,口感尤佳。

三碗大荤,一字形搁在地上,再斟三杯白酒。拿出折叠至扇形的黄表纸,分成三堆。划一根火柴,火焰明黄,黄表纸燃烧之后的灰烬,笔直往天上飘,将一挂小爆竹丢在燃烧的火堆里,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末了,将三杯酒一一倾洒于草地,大人、小孩一齐朝虚空中的神仙磕头。

乡村广大空旷无垠,村庄四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映衬得人世虚静庄严——各路神仙端坐天庭,默默欣赏这极富仪式感的人间。

宴请完外面的神仙,回家继续以这三碗荤菜,给自己的祖先用膳,我们方可吃上年夜饭。年三十的夜,渐渐黑下来,我们姐弟仨跪在堂屋,给虚空里的祖先磕头。妈妈喃喃自语:老祖宗保佑孩子们通通泰泰的哦。

年年如此。

初一早饭前,三碗白粥,三双筷子,一字形摆在桌上,意即,祖上先吃。过一小会,白粥撤下,倒入猪槽,我们才能吃早饭。盛粥、摆粥、撤粥,都由我来做,谦恭有礼,庄重无声,丝毫不觉无聊繁琐,有所依有所信的一派虔诚,也是年的仪式感的组成部分。

那些年,爸爸总是缺席,他过年难得回家。他们的轮船年三十,或泊于上海,或停靠于汉口、芜湖……他是给船员做思想工作的政委,必须起带头表率作用,不能擅自离岗,他手下的几十名同事,倒可轮流回家过年。

别家出去请菩萨,都是父亲带着家里的男孩,女孩极少参与。唯有我们家,年年由妈妈领着我们一起去。记忆里,妈妈总是教年幼的弟弟怎样划亮火柴,给纸点上火。

时代翻至二十一世纪,大前年吧,爸妈要回老家做清明,开车将他们送回。清明前一日,爸爸转告我:你就不要去上坟了,无论是家族里的孙女儿、重孙女儿,去坟上不吉利……

当夜,我与妈妈抬脚便去了小姨家,小姨准备了三碗荤菜。清明当日,我们去给外公外婆上坟。

小姨说,清明节,是儿孙们给亲人上坟;到了冬至,才是女儿回娘家上坟。庆幸舅妈早已跟着表弟定居城里——她若在乡下,得知清明节我们去给外公外婆上坟,肯定气坏了吧。

这些风俗,随着年岁的痴长,渐要忘记了。每临春节,执意在心里过一遍,仿佛重回童年,得到一颗糖,一直含在舌上,舍不得咀嚼——有一种甜,丝丝入扣,如圣光普照,它一定来自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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