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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眉低看
浮槎山记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商报 2020-04-27 16:48:41 责编: 徐文娟


四月的风,吹在脸上,是柔嫩的。暮春将尽,初夏徐徐来。记忆里的初夏,有童年那么悠长,琥珀一样被养在时间的甘泉里,等着日后,一点点地致敬。

某日兴起,带孩子去往肥东县浮槎山。山顶上的大王庙一片废墟,唯剩两块门石,一堆青瓦。仔细辨认,门石的浮雕,刻画的是一只羊,被经年的风雨剥蚀,快要不见了。这两块门石默默然隐在一片荒草丛中,有着天然的古气——大王庙,曾经有着“北九华”之称,不知毁于何时,一切皆不可考。

废墟上仓促筑起几座庙宇,样貌粗简,审美价值荡然无存。唯一株桃花,开得正妍。碗口粗的树干,有些年头了,半是枯萎,半是灼灼,倾斜着,活在荒颓的寺中,惹人心心念念,看了又看,特别仙气。桃花开在荒颓的古寺,开在僻野的乡间,开在溪边的茅屋,都特别仙气,不晓得为什么。

到得山顶,近午饭时分,原本想着与住持商量,在寺里吃一顿斋饭……可是,当看见年轻而胖胖的他充满厌气地训斥手下员工,实在让人胆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宁静慈悲,也就摁灭了吃斋的想法。

大殿门口一个卖香人,带着两只狗,一只芦花公鸡。他一边做生意,一边丢点薯片喂鸡。一旁的黑狗见此情状,异常气愤,自桌肚里利箭一样窜出,龇出四颗闪亮的白牙,吠鸡;这只芦花大公鸡可也不弱呢,将浑身绚丽的细毛悉数炸起,红冠高耸,双足跳跃,欲作势与之缠斗……卖香人忙得很,一边做生意,一边呵斥黑狗。那只被嫉妒占据了整个身心的黑狗置若罔闻,一遍遍不厌其烦自桌肚里窜出,狐假虎威地欲要咬鸡的样子,可是,关键时刻,立即怂了,不敢真的下嘴,只好退求其次,赛着提高嗓门,妄想在音量上吓退对方。芦花鸡好轻盈啊,不时蹦跃起来,伸出利爪佯装要把黑狗挠出血痕子……我和孩子远远站在一旁,咯咯咯大笑,太好玩了啊。几个回合之后,黄狗慢悠悠走出,将一只前爪搭在黑狗背上,是制止,也是劝谕:算了,兄弟,何必跟鸡一般见识?!还是黄狗有佛心,不争,不妒,心怀宽广。这不同的物种之间,可真有意思。芦花大公鸡一边与黑狗缠斗,一边也没耽误进食薯片,输得最彻底的是黑狗。

嫉妒之于狗性,也是一恶,与人性并无两样。

与孩子感慨——小时候,我们最眼馋的,就是大公鸡身上那些漂亮的翎子,总是妄想扯下来插在自己的毽子上。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家家似总能找出几枚铜钱出来。一枚铜钱,用一块布包起,仔细缝缝好,再找一根鹅毛杆,剪去首尾两端,留下大约两厘米长的最粗的那节,底端剪成一厘米长的菊花状,以铜钱眼为圆心,固定地缝在布上,然后在鹅管里插上十几根公鸡翎子,一只漂亮的毽子便做成了。这样美丽的毽子,踢起来,是相当拉风的。有大孩子可把毽子踢至房梁上,串花式,剪刀式,许多不同的高难度踢法,邪乎得很。我们的童年,既寡瘦,又丰裕,总归是一言难尽的。

寺里这只芦花公鸡的翎子异常出彩,于阳光下闪闪发亮,尤其当它炸毛之际,所有的翎子蓬勃竖起,真担得起“美丽不可方物”这样的词。在童年,等哪家真把大公鸡宰了,我们前去讨要的那几根翎子,再也不复当初那么鲜活,失了热血的滋养,顿时委顿下来了。我们不死心,无数个黄昏,蹲守于鸡群聚集之地,出其不意,或可逮到一只活的,生生扯几根翎子下来呢。可惜,大公鸡反应太过迅疾,我们没有一次成功过。

一晃,多年往矣,那个妄想扯到活鸡翎子做毽子的人的孩子已经十岁。山风月色还是一样的山风月色——站在山巅,眼望山下远畴田畈,一座座村落,一片片池塘,一派暮春的郁郁苍翠。

田畈大都荒着,新世纪以来,中国正急速走在城镇化的路上,村庄越来越荒寂落寞下去了。

清明刚去,到底是北地了,这里乡村门楣上丝毫不见插柳的习俗。我们皖南似乎还完好地继承着古风——清明当日,家家去河边,攀折几枝新柳,插在门窗上。

浮槎山顶,有泉眼两口,终年不绝。等我们赶到,已被一座茶厂占领,盖起几座粗陋的矮屋,炒茶用。满山皆茶园,附近村民凌晨五点即上山采茶,一斤嫩叶,六十元的酬劳,一天大约可采两三斤。老人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来采茶混混日子……她苍老的手指被茶汁染成乌黑。有一顿免费午餐,一碗饭上,盖一瓢西葫芦丝。她们坐在屋檐下,低头静静吃饭,山风吹着她们的乱发……一样的平凡俗世。

浮槎山顶这两口泉眼,大有来历。

北宋年间,当地太守李侯曾将这泉水千里迢遥地送给远在京城的欧阳修。欧阳修喝过之后,回信大赞:“所寄浮槎水,味尤佳,然岂减惠山之品?久居京师,绝难得佳山水,顿食此,如饮甘醴,所患远,难多致,不得厌饫尔。”这都不算什么,他还特别写了一篇《浮槎山水记》公布于世,盛赞浮槎山泉水如何之好。

我来浮槎山,正是因为看了《浮槎山水记》。

出环城高速,入省道,忽然消失了人踪车辙,不愧为静中探幽了。渐渐地,浮槎山如在目前。

北宋诗人释用孙曾也来过此地,他写:

山为浮来海莫沈,萧梁曾此布黄金。

梵僧亲指耆阇路,帝女归传达磨心。

地控好峰排万仞,涧馀流水落千寻。

灵踪断处人何在,日夕云霞望转深。

千年过去,我来时,浮槎山早已不复当年“涧馀流水落千寻”模样,尤其这两口名泉,终年被囚禁于两间小黑屋。最碍眼的,是被投进了无数硬币,白瞎了这一汪甘泉。

时代是匆促的,也是粗陋的,我们这些往来之人,再也不是北宋而来的先民。

欧阳修在《浮槎山水记》里写:

夫穷天下之物无不得其欲者,富贵者之乐也。至于荫长松,藉丰草,听山流之潺湲,饮石泉之滴沥,此山林者之乐也。而山林之士视天下之乐,不一动其心。或有欲于心,顾力不可得而止者,乃能退而获乐于斯。彼富贵者之能致物矣,而其不可兼者,惟山林之乐尔。惟富贵者而不可得兼,然后贫贱之士有以自足而高世。其不能两得,亦其理与势之然欤。今李侯生长富贵,厌于耳目,又知山林之乐,至于攀缘上下,幽隐穷绝,人所不及者皆能得之,其兼取于物者可谓多矣。

白话应是这样的:天下之物,只要想要,都可得到,这是富贵之人的乐趣。在松荫下枕着丰草听潺湲的水声,饮滴沥的石泉,这是山林之士的乐趣。山林之士看到天下之乐,能不动心。有时心里想要,考虑到无法得到就立刻停止,退至山林中而获得快乐。富贵之人虽然有很多宝物,却不能兼有山林之乐。只有李侯生长于富贵中,视听之娱都能满足。至于攀缘山上山下,所有幽隐穷绝之处均已走遍。人们不能得到的都能得到,从外物中可取得的可说多了。

不免被这句打动:或有欲于心,顾力不可得而止者。有时心里想要,考虑到无法得到就立刻停止。这也是人生不可强求的释然吧。不去强求,一颗心不就可以安稳下来,从而获得大宁静了么?

近年,由于种种,总是无止境地陷入至焦灼不安的负面情绪中,精神上的困厄无边无际,可真折磨人啊,脾气一日坏似一日。记得冬日某个黄昏,接孩子放学,风大,便无端呵斥他:把帽子戴上!天性敏感的孩子快要哭了,他特别委屈:妈妈,我又没有做错事,你为什么对我这样讲话啊。那一瞬,直像被雷轰了,整个人顿时苏醒过来——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可以不懂得掩藏坏情绪,而无端强加给孩子?这是对他多么大的伤害。似乎我们中国的父辈,一贯将人生的不如意化作负面情绪直接泼给孩子,对弱小的生命,动则非打即骂,不自知,不反省。而我这个时时警醒的人,竟不知不觉间同样粗暴地走上了这条老路。

那个黄昏,一个妈妈羞愧难当,她平心静气地恳求孩子,要原谅自己的粗暴,并倾吐心声,因为妈妈太难了……并保证,以后决不就犯。

小人家似乎懂得了什么,张开双臂体谅地抱抱我。就是这样的妈妈,她但凡去到深山古寺,总要默默站在佛龛前,求一个内心的宁静。这孜孜以求的宁静,不正是欧阳修所言的——“或有欲于心,顾力不可得而止”?倘可做到“不可得而止”,便是大慧之人了。那么,他的心必时时处在宁静之中。

浮槎山寺前,有一口池塘。沿途捡拾几块深赭色页岩,就势蹲在池塘边的巨石上,打了几串漂亮的水漂。孩子叹为观止:好神奇啊。

是啊,童年的我们,整日活在自然中,风中,雨中,泥土中,柴栏中……甚或,可自得其乐地与一条小河玩耍整日,还可以技艺精湛地将水漂打到小河对岸去。小小青灰色瓦片平行于河面,跳跃浮沉佻达,音符一样隐现于水中,发出轻微的声响,还会拐弯呢。当日,疏于技艺的我尚可于寺前的池塘打出一串拐弯的水漂,至美。

回来的路上,穿行于省道,远近皆田畈,油菜花早已凋落,结出青涩的籽荚;暮春的熏风一日浓似一日,红花草田一派绚烂,叫人重返童年——也是这样的季节,放学后,行于田埂,整个田野被红花草覆盖,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雀跃般到来,小小的身体被一股神秘的东西主宰着,几欲决堤,将书包一撩,整个人横陈于红花草田,肆意翻滚,累了,任繁盛的红花草丛将身体淹没,徒留两只眼,呆望天空,花香如瀑,陷人于灭顶之灾。

当今方明白,那是一个小小的自然人,对于万物之美的回应。

那种天然的快乐永不再来。一年年的,时代加快了进程,我们这样的人被冷兵器一样的科技日渐物化,久之,所有的触觉感官均蜕化了,迟钝了,对于山风月色之美,不复强烈的回应。

我一直追求的那份宗教般的宁静,从未长久地获得过。陷入精神困厄中的日子,总是多些。纵然每夜九点前关机,将自己静静搁在书页的交叠中,却也不可避免地陷入至无止境的焦灼。是自身的星系被打乱,一直处于难以突围的无序之中。

但,在一个平凡的日子,偶然去了一趟浮槎山,却也被山野中的微风所感染,仿佛来自天外的纯净,让我们领受着世间的美、慈悲以及安宁——这份单纯的感动,可以令灰尘般的日子重新复活,恍如亲自于红花草田里滚了一遭,重回宗教般的宁静。

生命不过如此,读读书,爬爬山,看看花。

我门前的晚樱,满树繁复的花朵落了一地,微风也吹不走她们。

钱红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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