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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的守护者——致杜甫书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商报 2020-06-01 16:36:31 责编: 徐文娟

子美先生:

看完BBC出品的关于你的一部纪录片,久不能平静。纪录片导演迈克尔·伍德真是细心,连你的出生地河南巩义都去了,推开那扇斑驳的门,一无所有,唯余一尊石像。作为一个自诩为热爱古典诗歌的人,你小时的遭际,我竟浑然不知。原来,因为母亲早逝,你是跟着姑母长大的。

——这么多年,读你的诗,总是捕捉到一份难言的孤儿心态,一个自小缺乏母爱照拂的人,他的内心或多或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这种很孤的神情,我在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脸上同样也能捕捉到,尤其他那双惊惧的眼,一无所有,唯余虚空。

还是这部纪录片,当著名演员伊恩·麦克莱恩被邀请出镜,他分别朗诵了你十五首诗,在麦克莱恩灼烁的眼眸里,在他满脸纵横的皱纹里,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你的重生,沧桑,孤郁,悲凉。这些诗歌大约为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教授所译,以英文读起来,依然遍布音韵之美。英文是不分平仄的,何以读起来也那么抑扬顿挫呢?一个又一个的西方人,对于唐诗的真挚,对于你的深情,声声断断,遍布于游走的诗句歌歇里,看着看着,不禁湿了眼睛。

原来,人类的悲欢是相通的,无问西东。如同我听拉赫玛尼诺夫,听马勒,听柴可夫斯基,听勃拉姆斯……然后一点一点写出他们的幽深广阔以及不可多得;当我读福楼拜,读屠格涅夫,读托尔斯泰……原来,一切艺术形式对于生命的理解,无论东西方,都是一致的。

当麦克莱恩平静地对着镜头诵读《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一首悲哀至极的诗。我也经常读。可是,听一个西方人读,我仿佛有了一种喜悦,并非鼓盆而歌的超脱——为原本属于古老中国的一种沉痛、悲辛,千年往矣,依然为西方人所体恤理解而深感喜悦。中西方文明并非各自生长而一直隔膜的,恰恰是诗歌这种古老的介质,将不同肤色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的心紧紧扭在一起,相互共鸣与懂得,这怎么不令人喜悦呢?

他们将你媲美与但丁、莎士比亚,导演迈克尔·伍德说,在西方文化中,找不到一个与你完全匹配的人物,褒奖你是“一个体现了整个文明情感与道德感的人物”。你的人格魅力又一次得到彰显,如同前几日,当我读到林贤治先生怀念苇岸先生的一篇长文,同样心有戚戚,不免唏嘘,那是一个人格闪亮者在怀念另一个人格闪亮者。

在当下,人格闪亮者,愈见稀少,所以稀世。

国内学者常常论断,读懂杜甫,也就理解了盛唐之音。我颇不苟同。在你的诗卷里,我读到更多的则是唐之哀音,是一个伟大朝代渐渐走向衰落的惆怅之音,它迎着长安的夕阳一路往暮晚里去了,你颠沛流离的五十八岁的一生,便是明证。

安史之乱时,你幸运地逃离长安城,另一个伟大的诗人王维没有这么幸运,他被俘了,为了活命,忍辱偷生,结果呢,暴乱平息,差点被杀头,还是弟弟用官职抵消了他的死罪。之后,这个自小学佛的人,一步步走向更为广阔的虚无,他晚期诗歌里,几乎绝了人烟,唯有天、地、江、河、草、木。这个王维,我以后也会写到。

有一年冬天,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部卷了边的《杜工部集》——当时,我租居在一个年久失修的老式小区宿舍,呵气成霖,几无取暖设施,每晚,早早上床,将自己裹藏于棉被里,秉灯夜读的,就是这部《杜工部集》,读着读着,不晓得为何,忽然要对照起你的写作年表,一首首,翻前倒后的,标了一些注,及至有一夜,何等凄惶悲凉——彼时,而立之年的我,居无定所,想着自己同样半生漂泊无依,而你一生,同样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不停奔波辗转,一贯活在穷困潦倒之中,不晓得为什么,那个冬天,我抑郁了,一直走不出来,郁郁暮暮——仿佛,你幻成了我的一个至亲,那一刻,你便是微火,点燃了一个千年后的同路人,相互有了体恤之心。

一个敏感多忧的人,天生要走文学这条路的,世间的一切繁华都安慰不了他,唯有文字,闪闪发光的文字,可以一路照亮他。彼时,于精神上,自然而然将你幻化成为我的祖父——纵然我未曾见过一面的祖父,也阻拦不住我不停地思念他。

我尚未出生,祖父便不再了。你们俩都是饿死的。饥荒之年,唯有野菜,因为缺盐,我的祖父双腿浮肿。听村里人言,我的祖父他一生郁郁寡欢,后来,倔强的他不再吞咽无盐烀出的野菜,将自己活活饿死了。我的奶奶活下来,活到我父亲结婚成家,孙辈成群,她无疾而终于耄耋之年。而你呢,当饿了多日以后,在一只停泊于湘江边的小舟上,得到一块牛肉,吃着吃着,将自己噎死了。

一个伟大的诗人何以死在那样风雨如泼的小舟上?那还叫什么盛唐之音呢?

早年,当孩子牙牙学语,我们买回一只小收录机,下载许多关于你的诗歌讲解。听得多的是台湾蒋勋的音频,他以天籁般的嗓音,在每一个早晨,为我们讲解你的“三吏三别”……至今忆及,言犹在耳。我们希望孩子自小懂得一个中国伟大诗人的好,以提高他的审美辨识度。你的诗也是一颗颗幼芽,自小镶嵌于他的脑海,经风沐雨地生长,待他人及中年,自会深深懂得。我们在一点点地塑造他的精神世界,期望他的生命若有光。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自小浸润于古诗词,但要到真正懂得其中奥义,怕也是要等到中年以后了。

有时,我想,难道中年就是为了懂得的吗?这么着,不免悲哀。中年之前的那些日子,那些如火如荼如翻如腾的日子都白白流逝了吗?

每一次,我回小城芜湖,当车过长江,瞻望滔滔黄浪,总是想起你,想起李白——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人类心思敏感细腻,一直感怀于天地草木之悲,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这条长江千年即在,淘洗掉多少兴亡,然而,你们的诗依然簇新如昨,一代一代,无以穷尽,这便是文学的绵长与恒久。有时,我坐在父母客厅沙发上,怅望江上舟来楫往,生命中死去的东西渐又复活,那个东西还是文学。

有一年,去成都,大年初一,赶去浣花溪公园,只为看看你的草堂。那公园真幽静,大到不及边,雾气缭绕,寒气迫人,冷得人将脖子缩了又缩。那年正是你诞辰一千三百周年。一个伟大的人,写下一千五百余首诗的你,永不被时间打败,你的人格以及诗歌精神与时代并行,一直在场。

中年以后,翻阅《杜工部集》,总是意绪沉沉。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都埋伏着怎样温厚慈爱的情怀?是心冷肠热。

在草堂居了近四年的你,写下二百四十余首诗,算高产了。《蜀相》《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江畔独步寻花》《绝句》等名篇,皆创作于此。回顾创作史,在成都写下的田园诗,应是你一生中最快乐明媚的时段。

我孩子年幼,应刻意避免给他读你的那部分悲哀之诗,专挑成都时段的诗给他启蒙,那种对仗之美、明亮之美,犹如初春新雨,正好契合了一个幼童鲜活生命的律动,浑身血液似乎都在风里跳动,是初涉人世的轻逸之美。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十个字的白描,遍布清新气息,浑然天成地将节序与自然界中的植物逐一对应,何等灵动飞扬,这就是文学的花叶相,从心而出,自然流淌。

成都冬天特有的湿冷,予我印象深刻,太过寒气迫人了。但,就这这么湿冷气质的成都,却给了你一生里最为安稳的日子,它丰富着你少有的生命底色,留下了几百首诗篇,看《绝句》,何等开阔明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上联,春天一跃而至眼前,翠柳黄鸟,青天白鹭……动静皆宜,色泽绚烂,简短十字,写尽春天之美春天之灵动飞扬。下联婉转而至,如若长镜头一推,视野倏忽开阔,推开小小窗口,洞见千秋积雪;以门前停泊的船只,曲写三国历史的壮阔。前两句写景,后两句抒怀,以景喻情,曲径通幽,涵容无穷。你的诗歌之美之丰富,目前,我的孩子尚不能领略一二,他太年幼,只是一遍遍让小人家诵读,那种音韵之美,何尝不是一份天然的氤氲呢?我所期望塑造的,不过是一个拥有独立思维的骨骼。在他的童年,以一种明朗的辉光照耀他,滋养他,然后,自然而然迎来一种独立人格的完成。

当导演迈克尔·伍德在成都公园采访一位老人。老人言,你的诗写出了我们小人物的日常,写出了穷人的心声……你看,就是这么的平凡普通。哀苍生之苦的诗篇,数你写得最多,也最深情。同样是叙事小人物的悲酸艰辛,每次我读白居易《卖炭翁》,总觉隔了一层,一想到他的晚年依然过得滋润,临去世前几年才遣散掉储养的两个小妾,我的内心何以不能滋味芜杂?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在这首《阁夜》里,你试图理解着我们处于时间中的位置,以及人类与宇宙万物的关系——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但,到头来,终归是寂寞寥落。这就是我开头所言的你天生的孤儿心境,无所傍依,无所凭寄。

你写时间流逝的诗篇,不输于《诗经》,比如《赠卫八处士》。

这是你四十八岁那年写下的,于干戈乱离之后,亲故死亡过半之后,两鬓斑白之后,偶遇老友。“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二十年未曾相见,这是广大的悲哀,从昔日之别写到明日之别。纵然内心悲喜交集,却那么淡淡一扫,扫尽内心郁积的波澜,就着新韭吃着黄粱米,连饮十杯,也不醉。而《诗经》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过是春去冬来年头岁尾的悲哀,是伸手留不住岁月的怅惘。而你的,却是经年以后积攒于一处的悲哀。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中年之后的沉郁,如投石问井,一沉到底,一去不回了。

有一年仲夏,第一次去北京,车过山东境内,我一直朝窗外张望,哪一处是巍巍太行,哪一处又是你笔下的“齐鲁青未了”……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是你教会我,不必俗世计较,胸中丘壑块垒,以白云去荡涤。还是你,教会我,人一生中,不必眼前苟且,一定要极目远眺,于精神领域,追求鸟一般的志存高远,那么,目下的一些小龌龊大糟糕,何尝击溃得了我呢?这出世又入世的诗篇,真是我的一根根拐杖呢。

叶嘉莹先生有言,我们一日日读诗,李白,杜甫,陶潜……一个个来到眼前,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这便是文学的支撑,何其幸矣。

现在正值初夏,每天清晨,推开卧室窗户,一树合欢尽现眼前,五月的风轻轻吹拂……一颗心不禁亮堂一下。这自然造化的律动,也曾深深地影响了我,塑造着我。可惜我不太会写诗,但一样可以深切感受到。一个人内心的丰富,大多来自于古诗词经年的浸润吧,它一点一点地渗透着我,滋养着我,穷尽着我……我并非一个孤单的存在。

一个人,同样可以活成一座高山,比如你。这也是你的诗篇,默默投影给我的无形价值。所以,你何尝不是我精神上的祖父呢?

扬州游

洪永锋

绿新红旧西湖瘦,风轻桨重玉带皱。

五门紧合天宁寺,龙舟轻倚御马头。

古铺深巷藏馥香,东关街头立文昌。

晨际细品皮包水,晚来共享水包皮。

不见诗仙辞故友,却闻何园荡啸声。

广陵已在罗城外,扬州正涌长江潮。


(钱红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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