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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好读书
来源: 安徽商报·橙周刊 2020-06-15 14:31:32 责编: 徐文娟




无一日不读书

·钱红丽·

我读书,如下馆子,口味偏执。去一小馆,若第一次菜品好,可连续吃上一年,念旧而固执。去年一年,全泡在汪曾祺的文字里,小说、散文、杂谈、书信集,剧本也不放过,满屋汪气。

今年,重读鲁迅。小说、散文、书信,各类文体……一读,放不下。

喜欢他的日记,如读魏碑,仿佛一锤一钻凿出的:

(1915)六月七日:晴。午后同师曾往小市,地摊绝少。晚商契衡来。宋子佩自越中至,交来二弟函并干菜一合,又送笋干一合,新茗二包。

(1932)七月十二日:晴。上午伊赛克君来。访达夫。午后得钦文信。下午铭之来,并赠笋干、干菜各一包,茶油浸青鱼干一坛。

正是食笋干时节,又将鲁迅日记翻出。随便读几页,满口笋香,似也尝到几口绍兴香茗。新茶火胜,不宜多喝,勉强半盏;新茶也不经泡,水过三巡,便也淡了,枯了。吃笋,且饮茶,饿得快——人枯坐窗前,格外神清气爽,一会儿看看外面树上的花,一会儿翻翻日记,不知不觉,天光昏黄,又是一日了。

实在写得好,吃罢夜饭,灯下继续翻。“茶油浸青鱼干一坛”,该是何等美味。浙江人舍得拿贵重的茶油浸泡咸鱼干?铭之是谁?想必是托鲁迅办事的人。带的礼物这么隆重,青鱼干,一送一坛,何等阔气。

至1935年,他又记:五月二十六日:风。上午同广平携海婴往须藤医院诊。得铭之所寄干菜并笋干一篓,即函复。寄河清信。雨。晚季巿来,并赠天台山云雾茶及巧克力糖各二合,白鲞四片。夜校《小说旧闻钞》起。

恍然大悟,“铭之,想必鲁迅发小,知道他欢喜家乡特产,一寄一篓。“干菜”,无非绍兴梅干菜。笋干却是贵重得不得了的上品货,得半篓笋干,要去山中挖多少嫩笋?

这个铭之对于鲁迅的感情,不可谓不深,一直不忘寄家乡干菜与他。实乃情深之人。

在一本日记里,感念旧时世事人情,一轮月晕恰好投影于窗台储养栀子花的水杯上,明且亮,白而香。此情此景,犹如日本古寺里一幅画,画下角嵌一枚闲章,刻了王维一句诗——明月来相照。

除了日记,还喜欢读鲁迅书信。

《两地书》,满纸敦厚。

深深折服于鲁迅的克制而情深,一次次不厌其烦:寄了什么什么书给你。一次竟说,若不喜欢,可分赠他人……原来,这世间并无智识、情感、能力相当的伴侣。整本书信读下来,他一直在迁就她,甚至有些话,她并不明白。

书内夹有几封信之复印件,婚后的了。那些字,一粒粒写在考究的信笺上,只寥寥数行,仿佛墨汁未干,叫人嗅着了民国气息,散淡,安静,而欲言又止。一个有情趣且懂得体恤人的鲁迅跃然纸上。

他们婚后的信,也好。鲁迅因母病,回一趟北京。信中,他写:……止一人,坐于百静中。许广平回信,特意引了这句,并善解人意问:你是不是想写东西了,手边的材料准备够没。一向是“知音世所稀”。她何必与他相当的才识、境界、格局?唯有懂得,便已足够。

他给母亲的信,可当小古文温习:

“今年南方天气太冷,果菜俱迟,新笋干尚未上市,不及托子佩带回,只能将来由邮局寄送了。”

对着“果菜俱迟”四字,思忖良久,无非简洁不芜么,还能有什么呢?鲁迅的文字风格,像古寺里青碑,满是沉郁之气,远观之,寒气逼人。待走近,温度渐起——遍布人的气息,好得你禁不住拿手触摸。而这个人坚定得如佛一般沉默……

正是这些日记、书信,还原出另一个鲁迅,在这里,他并非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儿子、真挚的丈夫,所有对于儿女情长的关切,如若微雨在春风里。

读过这些,重温《朝花夕拾》《故事新编》……自是别样。

有一年仲夏,去诸暨途中,高铁风一般驰过小城绍兴,我趴在车窗上,看见绍兴城内高耸的石桥。青灰色天空下,小河一路白亮亮逶迤了去……这就是鲁迅的故乡啊,那个与他童年作伴的故乡,赠与他的,又何止笋干与新茗呢?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古体诗,至宋,式微了。至清时龚自珍那里,似回光返照了一下。可是,鲁迅的《无题》这么好,怎么讲呢?

这个鲁迅,他抄过多少碑呀。这些“碑”,就是苦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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