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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丽:​致陶潜书
来源: 安徽商报·橙周刊 2020-06-15 14:58:18 责编: 徐文娟

元亮先生:

去年,一家出版社拟出一套古圣贤丛书,列出无数名字任选。我第一个选了你。可是,责编言,你已被山东一位著名作家认领去了。大约过了半年,责编又来联系,说可以选你写了。我推辞掉,因为出版社不需要评传形式的传记,而是偏爱于讲故事的虚构文本。这是我一贯反对的。就是那种写你出生时“哇的一声大哭”文体。前天吧,责编又来询问,可愿再写你。我没再回应。以虚构式故事性文体写你,简直一种反智,我怕会把你气醒,也是对你伟大人格的冒犯。

稿酬极高,一字,一元钱。目前的我,极需钱。但,作为一名写作者,何以违背自己的内心?要不,也配不上喜欢你。

近日,我在看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的一本书。作为你的一名资深读者的这位老人,他年轻时偶然得来一本《陶渊明集》,一翻,即刻喜欢上了你,直至暮年,依然初心不改。

当年,比尔·波特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博士,选修中文,无意中结识一位来自中国的禅者,并产生浓厚兴趣,后来休学,去台湾阳明山下农舍,居住数年。他日渐被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吸引,遍访中国内陆古寺,写下《空谷幽兰》。后又行旅黄河,写下一部部书稿……

比尔·波特的书,我都喜欢买来读一读。手头这本,正是他沿着苏东坡“和陶诗”的地理轨迹,对你们二位的一次精神寻访。

苏东坡任职扬州时,开始写“和陶”之诗。后来,他一贬再贬,南下惠州、儋州……比尔·波特从扬州出发,沿着苏东坡当年被贬之路,每至一处,都拿出“和陶”诗读一段,再祭点酒给你们二位,何等虔诚的一位汉学家。一次次,我被这位美国老人对于古中国诗歌的深深热爱之情感动着,唏嘘不已。这种事情,应由一个中国读者去做的,可是比尔·波特做了。

愈久愈发现,自己与比尔·波特有着共同的志趣——我一直幻想遍访祖国名寺古刹,以日记体完成一本访寺书,纵然我的知识体系里未曾有过“道”“释”之影响,也不过是单纯为了那些古寺的曲折幽深;我还想拜谒古诗人生卒之地,写一部寻访之书,比如王维、杜甫、柳宗元、李商隐等。

比尔·波特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一次次前去拜访你的墓地,始终不能如愿。概因你的墓地坐落于某军事区内。近年,这位老人又去了,还是未能如愿,是第四次了。最后,他拿出他的书《寻人不遇》,请求站岗的哨兵替他放在你的墓前,还提了一个小要求,可否代拍一张相片。士兵说:我去请示领导,领导若同意拍,我就拍给你……

我特别替比尔·波特心酸。

再说回苏东坡,讲一句真心话,比起你的质朴自然,子瞻先生一百零九首和诗,大多不甚好。那些和诗,我一直不能读出你原诗中的那份韵味。若拿王维与裴迪的唱和作比,苏东坡肯定生气的了。但,这么说,也不掩他的才子本色,他的《水调歌头》,他的《赤壁赋》……已经不朽,只是他的和诗,确乎没有你的高致。

你四十一岁那年,不肯着正装迎接都邮,主动辞掉公务员之职,归隐田园。苏东坡被贬黄州以后的某个月夜,外出饮酒后归家,因敲不开门,在户外坐了一夜。就在那一夜,他听着江水声,也曾有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放逐之心,可是,太后一旦赏识他,递来橄榄枝,他又风尘仆仆往京城赶了。这个人,他一生仿佛始终带有“济苍生”的使命感,这种愈挫愈勇的纯粹与天真,也是难能可贵。太后死后,由于党争,他又一次次被排挤被打击被贬谪,多亏了你的诗集,一直慰藉着他,他是在黄州时期接触到你的《陶渊明集》的,其间,还曾前往庐山东林寺、西林寺寻访你的遗踪,未果。《题西林壁》正是那时写下的。

当你死后,你的诗,差不多是默默无闻的。七百余年后,终于有了一个叫苏东坡的人,对你的为人,你的诗,崇敬备至。他评价你的诗:“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就是这个人,他一次次在被贬谪的途中,陆陆续续写了一部《和陶诗》,正是他对你的推崇,让你慢慢为天下所广知。

你们俩是相互成全的——苏东坡是在对你的慢慢了解中,一点点理解了自己,也成全了自己。谁又能说他随遇而安的性格背后,不是你的人格魅力在轻轻推了他一把呢?每一人格伟大者,皆是萤火,照亮了后来者原本黑暗泥泞的生命之途,并作为他们的精神支柱,给予了永恒依靠,好比你之于苏东坡。

如此经年,作为一名普通读者,我也一直在读你的诗,不同年龄段,生出不同滋味。也可以这么说,是在一次次无限接近你的过程中,我也慢慢理解了我自己,一次次试图与自己和解,并宽恕着自己。我的一颗心,始终活在“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简淡中。尽管移居这座城市十六年,结识的人,一双手便能数过来。我所喜欢的地方,无非屋后荒坡——我认识那里所有的芦苇、香蒲、蓼、薇、芒草、一年蓬、野菊,也认识那里所有的麻雀、喜鹊、松鸦、乌鸦、白头翁;我的流连之所,是距我家三四里远的菜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样样泯然于心……这何尝装得来装得像呢?每每于菜地走几圈,心情自然变得美好一些,明朗一些,有时还会闻见淡淡粪味。这眼前的一切,仿佛合着自然的律动了……接着,走出菜地,拐一个弯,是一座教堂,再往下走,是一条小河,沿着小河往东,再折向南,到了家。

十余年,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我的宇宙半径只这么点儿大,无从巨鲸入海的磅礴,更无以超大海兽的纵深。这也是一个蛰居城市之人,每天面对的平凡事物乡间生活,何尝没有实践你“心远地自偏”的理想?

黄昏之际,每有余暇,我还喜欢去爬一座山坡,看无边晚霞。当群鸟归林,当玫瑰色云团遍布西天,我还会想起李商隐——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长安郊外的“古原”,也不过是一个小土坡而已。李商隐也喜欢去看晚霞……你看,千年之前,千年之后,人们都热爱散步,喜欢观看自然界中美的事物。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说出了美的流逝与短暂,这本身应该值得我们珍惜的。

今日是“芒种”节气,古诗里有“江山迎世父,芒种夏将深”的句子。此刻此时,当我真切感受着古诗之美,仿佛这样的人世,依然停留于古代,有韵,有姿,有态。

当今所谓成功人士,何曾读懂过你的那组田园诗?他们也不必懂。

你的诗,也是挑人的。这么讲,我仿佛蛮骄傲似的,实则,并未有什么足以令我傲然的,更多的时候,则是如你所言——“志意多所耻”。一个有耻感的人,总是给自己以更严苛的规范,这样活着,便多了一层额外的痛苦,也无妨。

你的《杂诗》第十二首,清醒,而悲观,但,可贵的是,你能在悲观之后直面人生,转而又变得温暖起来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相知——苏东波之于你,比尔·波特之于你,均如此。

《杂诗·其五》,我常常引用,悲伤有时,踌躇有时,仿佛无限接近于一种得未曾有的生命历程: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

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就这四句,悲哀,又沉痛。是不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再也无曾快乐可言了?也是曹丕所言的“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吧?我们总是有一颗挥之不去的多虑之心,希望有所寄,有所托。

你的文学成就,不仅仅在于诗,还体现在你的散文、辞赋。欧阳修有言:“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后来的诗人中,李白、杜甫、孟浩然、陆游、辛弃疾、龚自珍……无不推崇你。他们敬佩的,不仅是你的才气,而是你自然本真的精神内核。尤其苏东坡,竟然评价李杜在你之下,说你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甚至晚年,给弟弟苏辙写信,也要以你的精神参照:“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

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是你在生活的困苦与自然的旨趣之间,达成了一种罕见的和解。回首我的童年,仿佛一无所有,唯山川日月,唯四季的风雨霜雪,无边的青草河流,飞鸟鱼群……也正是这些天然的东西,滋养了我,一点点形成了后来的骨骼——尽管时常有路长马乏的困苦,但,于精神上,似乎一直有四季之风的慰藉,后者,便是自然的旨趣了。

有时,人类的悲欢,并非相通。如此,每一生命个体,存活于世,均是孤独无依的,你所言的“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的朋友,在我们的生命里少之又少,但,自然的旨趣永远对我们敞开着怀抱,所有人在这里,或多或少都能找到相同的慰藉——你找到的,是田园之乐,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物我一体的恬淡本真。而后来的杜甫,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情怀,也是真切的;再到辛弃疾,他的上马杀敌下马写诗,而后报国无门的沉痛悲哀,也是真切的。这个辛弃疾一样崇拜你,他写:“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

你短短一生,如若活成了一种宗教。这种宗教的精神内核便是——“放手”。你的伟大,在于“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五柳先生传》)。所以,顾随先生说你,即便写乞食诗,也丝毫不见寒酸相。“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饮酒二十首》),一个内心有着桃花源的人,又有什么可以羁绊得了他,奈何得了他的呢?

一代代诗人推崇你,是因为你放手得彻底,他们一个也做不到。你是一个登峰造极之人,后来者,唯有仰望,连苏东坡都要“师范其万一”。

近日,找出一本旧书,扉页上,红笔抄了几首诗,乍一读,不记得谁写的了;再读,悟出,肯定是你的,唯有你这样的人格,才能写得出: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同样活至两鬓白年纪的我们,为何就不能向你一样放手一切呢?说到底,还是有羁绊。所以你伟大,“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这样的无欲无求恬淡自然,唯有你做到了。

有一夜,翻你的饮酒诗,你写:

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在心里震一下,这是怎样的寒苦?公鸡都冷得不能啼鸣。你写穷,从无怨尤之色,反倒不失为一种气象。这正是鲁迅先生所言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你并非一贯地与自然融为一体,你也一遍遍地书写寒苦、窘迫。顾随先生又拿你与杜甫作比了,他说你,处于困苦,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而杜甫,是被困苦牵扯了。所以,你的困苦诗,亲切而又高致。

这首饮酒诗里,你感叹自己少年好“六经”,有济世之志,而世道艰险,淹留无成。乃安道守贫,隐居躬耕,甘历饥寒之苦,孤独而没有知己。

何以想到,日后的你,于时间的广漠里拥有了无穷知己,最深的一个,当是苏东坡,至近代,还有一个王国维,他说,夏商周之后的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始未有之也。”

我们每一个人,少年时,无一避免,都在学习你的《桃花源记》……唯有等到成年以后,才恍然有悟,原来,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各自拥有着一个桃花源。这里的“桃花源”,也是你“形影神”中的“神”吧,是整个生命构成基座的最后一站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去到江西,去浔阳柴桑,去庐山,像去皖南寻访李白遗踪一样,也要将你生前生后之地,逐一走遍,方对得起你留下的那些诗篇辞赋。(钱红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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