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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将明月送将来
来源: 安徽商报·橙周刊 2020-07-23 16:22:02 责编: 徐文娟

外婆来这里小住,我的味蕾渐渐活泛起来。一直怂恿她做点故乡美食。

芒种时节,新麦打下,碾成粉,弥漫的麦香,一辈子不能忘。正值瓠子上市。摘一条两条,去皮,切丝,菜籽油在锅里炼至起青烟,瓠丝爆炒,加半锅水。所谓面汤,将面擀均,切成拇指粗细,长短不一,洋洋洒洒抖开,佐以一把干面粉,以防粘连。待瓠子汤滚开,下进去,烈火撩过,面条渐渐飘到汤头上,咕噜咕噜,冒油泡。瓠丝,入口即化,于舌尖掠过丝丝甜鲜;面汤进嘴,有茸茸之感,颇为挂喉。宽面一条一条,稀溜溜,滑而韧。

记忆里,有面汤可食的日子,门前泡桐花已然凋落,依稀有了蝉鸣,田畈里大面积浓稠的绿,一场场雨水,也化不开它们了。

夏日渐深,南瓜渐老,口感面糯。去菜园摘一只,斩成四方块,入油锅爆炒,三四分熟时,加水。黏稠适度的面糊,早已醒在盆里,等南瓜汤滚开,用筷子尖将面糊一坨一坨挑进汤锅,大火滚开,可当晚餐,叫南瓜疙瘩汤。一碗在手,将鼻子扑过去闻嗅,新麦的干香,杂糅南瓜的糯香,令人迷醉。小时,最喜欢喝疙瘩汤,黏稠而细滑。老南瓜,糯而甜,一种植物的馨香,形容不出的,隔了三十余年,依旧记得。去冬,应邀往桐城,有一餐,终于吃到皖南老南瓜,味蕾一下对接上。那种糯香,从未于别地领略过。

皖南作为典型的丘陵地区,水田纵横,旱地少极。每年新麦上市,也就是打打牙祭。每家主妇似都舍得,愿意将那一点新麦,于整个农历五月食尽。

我们还炕面粑粑。金黄璀璨的菜籽油烧热,将面均匀在铁锅上抹上薄薄一层。稻草火也旺,小麦粑粑一会儿卷起黄边,铲起,卷上白糖,滋味殊异。

前阵,外婆擀了面汤。黄昏,孩子外面疯玩回家,饥肠辘辘,原以为他会赞好,实则,是皱着眉头吃完的。也不怪他。当今面粉,哪里去寻一丁点麦香?瓠子也不正宗,大棚里养大,成批量上市,吃进嘴里,余味寡寡。

买回的三斤面粉,剩下一半多。孩子既然不喜欢,做大人的,吃起来,也便意兴阑珊了。终究找不到儿时滋味。那一餐,吃得无比惆怅。

昨日,给版面配图,在网上无意间看见许多红菱图片,复勾起儿时记忆。皖南地区菱角,是红菱品种,四只角,颜色惊艳。一边做版,一边与同事闲聊老家菱角的多样吃法,共同沉浸于童年不能自拔。

合肥周边少河塘湖泊,何以吃得着菱角?老家菱角,吃得花样翻新。老了的,可煮粥;嫩的,生食;不老不嫩的,红烧当菜。合肥此地菜市,偶有青菱售卖,脏兮兮,一看而知,自污染过的池塘摘来的,从未问津。

皖南河流纵横密布,活水菱,才好吃。

我们那儿的南瓜,堪称绝版,扁圆形状,天生佛性,可当蒲团来坐。种在田埂,种在坟包边,底肥上足,再也无须过问它们,任其牵藤攀蔓,几场春雨后,就都葳蕤一片了,开黄花,大喇叭状。大人若是闲着,清晨蹚着露水,去给南瓜授粉,掐下公花,将雄蕊花粉全部抖搂给母花花蕊上。有些大人懒得可以,从不晓得要去这么做,全部交给蜜蜂去完成。

乡下,蜜蜂忙得很啊,茄子、瓠子、葫芦、豆角、辣椒,哪一样蔬菜的授粉工作,不是蜜蜂默默完成的?水稻扬花之际,沃野千里万里,蜜蜂们何以忙得过来?这时,风便自觉担起重任——是东南风,自无涯无际的天边赶来,轻轻吹着,拂着,稻花洁白细小,与风相合相携,眉语目成。

农历六月的田畈,有一种声音嗡嗡绕绕,仔细听,那一定是稻浪扬花之声。天地如定音鼓,轰隆一声,所有庄稼自觉加入到一场合唱中,是圣诗,也是马勒《大地之歌》。

年岁稍长,第一次听莫扎特《安魂曲》,当和音渐起,我的身体似被什么东西托住,慢慢漂浮,一直漂到童年的田野……女中音忽然凌空而过,灵魂落定,仿佛有了去处——我的去处,永远是乡下,无边无涯的稻花之香,汹涌而来,潮水一样将人覆盖,清凉,淡远……有时,一人在办公室,特意不开灯,总是听一听《安魂曲》,一定是阿巴多指挥的那个版本。他那么瘦,一直被胃疾折磨,仿佛受难,像乡下的祖父。

如今,再听《安魂曲》,阿巴多不在了。他受难的形象,与交响乐一样不朽。

孩子有一回忽然说,妈妈,我没有故乡,真没意思。我纠正他:你怎么没有故乡呢,你出生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故乡。

他说,不对。末了,又表示,想有我那样的故乡。我懂了,他非常羡慕我的故乡可以在乡下,有山风月色,河流山岚……

与天地自然近的地方,才配得上我们精神上的故乡。甚至,《安魂曲》都可以将我们送回故乡去。

故乡是一个没有边界的概念,它的广阔无边,它的纵深无底,值得我们终生开掘。

比如,我的味蕾,从未脱离过故乡一秒。每日,不惜时间成本去菜市,为寻找一点故乡菜。什么是故乡菜?露天种植的,模样不太周正,比如茄身上布满疤痕,黄瓜扭扭匡紧的,一头大,一头小;丝瓜一尺长,矮粗浑厚;尤其苋菜,我一定要吃青叶苋。有次,去晚了,全部被人买走,站在街头怅然若失。午餐若没有一碟青叶苋,整个下午心情都不会好。可以没有荤腥,但不能少吃一顿叶类菜。有时,也买青茄,蒸来吃,总不是童年的味道。外婆说,缺少饭香。对极,小时,我们将茄子铺在米饭上蒸熟,合着菜籽油、老蒜瓣,囫囵拌之,可吃到撑。

附近小区有位桐城来的阿姨,她在开发商圈起的地里,种了多样蔬菜,交往久了,似有至交之谊。整个夏天的苋菜,都是她提供的,每次去,都夸她的菜可口。隔三岔五,买一把山芋梗回来,让外婆撕皮。早餐一碗清粥,就靠这道小菜,略微放盐,临起锅,滴稍许醋。外婆每次看我吃得神清气爽,总是不屑:这有什么好吃的,小时候还没吃够吗?她有所不知,我的胃,还是一颗晴耕雨读的胃,永远吃不够这些平凡蔬菜,比如南瓜藤,菱角菜。外婆牙口坏了,这些蔬菜,她一概吃不动了,南瓜藤也贵,也就不买了。外婆好奇:山芋梗多少钱一斤?我没在意:四块钱。她表示不可思议。意思不外乎,给猪吃的廉价山芋梗,何以这么贵?

小时不听话,惹外婆生气,她就会以一当十地骂:给你算过命的,你以后就是讨饭的命!后来,外婆又开始忧心,你就是劳碌命……

半生往矣,我就逐一认了吧。既然一生劳碌,注定只能吃吃山芋梗了。

今早,又碰见那位桐城阿姨,见她面前摆了一只葫芦一样的南瓜。我就建议,明年你搞点老家的蒲团南瓜种子来,我喜欢吃。她说:我今年种的就是老家的南瓜哦,不知它怎么长成这个怪样子。古人言,时不可欺。可是,连土地也要欺负我们这些来自皖南的人,好好的蒲团南瓜,长在北地,就都基因突变了。

皖南南瓜,叶片巨大,布满白茎,一根藤上,可结南瓜五六只,深黄色泽,浑朴中,隐有光芒,一身佛性,可以跪在上面祈祷……到了初秋,一担一担往回挑。遍身麻谷癞癞的,蒸来吃,噎人,比之板栗,更要香糯。

陆游《初夏幽居》里有一句: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

写寂寞写得蛮好的一句诗。白日的我,从未睡着过,坐在沙发上发发呆而已,未曾有什么好茶喝,也喝不了。我只想吃到故乡的菱角,便满足了。(钱红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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