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安徽新闻网 > 文化
安徽商报橙周刊·本期策划
百年张爱玲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商报 2020-09-24 10:49:41 责编: 徐文娟

不朽张爱玲

今年是许多星宿们的百年诞辰——张爱玲、汪曾祺、阿加莎·克里斯蒂……

前后写过十余篇关于她之点滴,如今,忽然没话说……年初,重读《小团圆》,未及十分之三,不得不放下。她对自己太狠了。去年,将《红楼梦魇》逐字看完,她对各样版本的熟悉程度,高山仰止。想着她书桌也不屑置办,于叠加起来的几只纸箱上埋首疾书的样子,暗自喟叹。一个人何以将日子过成简洁不芜之境?就这样了,她还与友人信里,自嘲放弃得不够彻底。

二十刚出头,迫于战争,在香港大学未能毕业的她,回到上海,于圣约翰大学勉强上了几月课,便退学了,从此依靠一支笔将自己负担起来。五十年代重返香港,也曾短暂去过日本,后辗转美国,用一支笔支撑起自己。六七十年代,在台湾的版税相当可观了,一样节俭,生后留下不菲遗产,一齐给了宋琪夫妇。

与赖雅一段生活,精神上应是快乐的吧。有一年生日,赖雅买一只小鹿送她……此人志趣可嘉,满是田园之风,应深深懂得她的……还有一次,特意为她置办一张大书桌。她在信中激动得什么似的,说,比起在香港时的那段逼仄窘迫日子,简直天堂了。让人读了,有劫后余生的欣慰。

余后,迫于生计,她重返香港写剧本,双眼熬出血来;偶尔逛街,看见一双漂亮鞋子,也得忍着,待特价再买……这些细枝末节,令我们局外人额外心疼她。如此才高之人,却在生活里处处受困,她值得我们体恤,甚至宁愿替她受“过”。

“过”是什么?是命运。在美国写下两部长篇《雷峰塔》《易经》,经纪人屡屡推销,一直受挫……一次,与夏志清信中,她到底表达了一丝“不满”,概因台湾一位女作家一部小说的超常畅销。字字句句,满是无奈。那一段,她特别喜欢以塔罗牌占卜……时运不济,仿佛所有好运气都在年轻时用光了。

林式同不负重托,将她所有物件一齐打包寄往香港宋琪夫妇处。近些年,宋琪之子,学数理统计的宋以朗先生一点点整理出她的文稿、书信、笔记。去年,她的一页笔记被公开,密密麻麻写满英文,其中一个空隙处,陡然一行中文:尽我最大力量,别的管他娘。辛辣,复辛酸。

近年,重看《对照记》《异乡记》《边城》等,以一当百的精湛。她究竟是拿什么铺的底子?回头再看她二十余岁年纪出产的小说、散文,实在璀璨繁华。读她小说,如读人生,似无光明收梢。《倾城之恋》里,纵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她忽然荡一笔——婚后,范柳原的俏皮话再也不曾对白流苏说起,他要攒起来,日后说给别的女人听。二十余岁的她何等通透,将人生里一切体面的东西统统戳破给你看。

张爱玲是不朽的——她永远在。(钱红丽)

第一炉香早已消散在时光里

除了一些谬误百出的张爱玲语录,近些年少听人提张爱玲了,寂寞中,她已百年。

在我的青春期里,张爱玲是有一席之地的。有段时间民国热,民国女作家们被一一拿出来咂摸品读、一较高下。民国女性我最喜欢萧红、林徽因与张爱玲。乱世,她们的命运本身即是一本大书。一个人的一生,有时比她的作品更耐人寻味;那是文章之外的东西,有种真实而悲怆的力量。

我们这一代人,八零后,已经老了。其实也只有十多年吧,数数我读过的那些书,无不久远似天宝年间。如今流行的大IP,我闻所未闻。跟不上的时代,那索性就不跟了,阅读终究是件无比私人的事。

今年张爱玲诞辰百年,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会在年内上映。许鞍华导演与张爱玲有缘,她还执导过《倾城之恋》与《半生缘》。《第一炉香》未映,已被许多人不看好,理由是两位主演,实在不符合书中的气质。无论是马思纯还是彭于晏,都显得有些明快与“刚硬”了,不是书中那种既荒凉又伤感、还带着一种“惘惘的威胁”的气韵。

马思纯与彭于晏都是好演员,但是很难想象,以他们的功底,能够抵达一场超越男女情事的表达,能直击那个乱世香港的声色犬马。马思纯之前引用“张爱玲语录”曾遭到群嘲,是啊,作为一个近乎一帆风顺的年轻女演员,她所能抵达的最深表演层次,可能还是青春伤痛文学。对于葛薇龙的细腻、敏感、虚荣、挣扎,她不是不想、而是或许不能。《第一炉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彻底的爱。

但这不能怪导演,也不能怪演员。张爱玲本身就是很难拍成电影的,精彩的从不是故事,而是表达——

“薇龙果然认真地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这样的描写,在小说里尚可,但表现在大银幕上,需要太多太多补缀的空间。但无论怎么补缀,肯定都无法合适每个人的想象。

张爱玲作品中,香港是上海的对照物,也是她个人命运和写作历程的转折点。在她的笔下,香港也好、上海也好,都更像一个虚构的时空,充满着乱世的伤感、不彻底的男女情事以及华洋杂处的滑稽。在这里,一个个女性生于乱世、长于乱世,在乱世中走进身不由己的境地,银娣、王佳芝、顾曼璐、王娇蕊、葛薇龙,都是一个母题之下反复地身不由己。张爱玲把一个故事写了很多很多遍,但是,这些美丽的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那是荒凉底色里最后一丝悲悯,是女性对同类最深的不忍。

只是,这一切都是难以表现在大银幕上的,哪怕以文艺片的身份。

如今的阅读,流行“爽文”。折射成影视剧,需要强烈的起承转合、戏剧冲突,需要标签供观众鉴别,需要主人公“三观正”。然而,张爱玲的笔下,何尝有什么“三观正”的人物?那个艳丽悲伤的世界,那些笑语芳馨的女人,那些刻薄刁钻的比喻,那些从《金瓶梅》与《红楼梦》里走出来的梦中梦,它们只短暂地存在过,打动过一些人。在那个时代孤岛里做过的梦、结过的缘、焚过的香,其实,早已消散在茫茫时光里。(荠菜小包子



张爱玲的爱情故事

因为写一篇短文《流苏》,忽然想起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遂起意重看《倾城之恋》。上一次看这个小说,至少是在十几二十年前,当时也就是瞧个热闹,并未怎样深想。加之面对的是一整套厚厚的《张爱玲文集》,像面对一席豪华大餐,一面吃,一面等不及要品尝下一道菜,印象里就只剩下一个囫囵的“好”字。而如今再看,实在是惊艳——虽说是年齿徒长,但到底能体会到了个中的深切寒凉。

小说的开篇,白四爷在黑暗中的阳台上拉着胡琴,门铃突然响起,随即三爷、三奶奶和四奶奶奔上楼来,报说流苏的前夫患肺炎死了,两家共同的亲戚徐太太前来报信。这一段着实精彩,出场的每一个角色,无不活灵活现。而此前发生在这个家庭中的种种曲折,张爱玲尽皆略过不提,只从白老太太和徐太太在与流苏的对话中简短的一二句,读者已然心领神会。

当白流苏被兄嫂气得跪在白老太太床前哭泣,希望母亲能为她做主,不料白老太太只轻描淡写地劝她回前夫家里去,之后便抽身去了。白流苏哭得头脑昏沉,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还以为是母亲回来了,不由得挺直了身子,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这个下意识挺直的腰身里有万语千言,而这一句内心独白更是隔山打牛,打得这世间万物千疮百孔,打得这世间的种种伪饰现出了原形。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一句里照见了自己,那个形单影只、无所依傍的男人或女人,从而心甘情愿地腾空心底的一个角落,留给那个将这世界一语道破的张爱玲。

及至流苏到了香港,与范柳原展开一场爱情拉锯,在那样的一进一退、你来我挡之间,不是没有真正的爱意,但是它暂时让步于双方的各种掂量和小心机。当白流苏默认了自己做情妇的命运,上天却偏偏安排了一场巨变。战乱之中,流苏与范柳原相依为命,彼此心照。战争改变了一切,他们只拥有彼此,并清楚地意识到,由于对方的存在,自身的危险变成了双份的——对方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已经再也无法割离。局势略为稳定下来后,范柳原在报上登了结婚启事,两个人终得圆满。

结尾处,胡琴声又响起来,呼应着开篇时的袅袅余音,然而一切都已经不同。四奶奶终于下定决心离了婚,有了流苏这样的榜样,四奶奶也决意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人生。

写下这篇小说时,是在1943年,张爱玲二十三岁。1941年12月8日,香港沦陷,彼时张爱玲正在香港大学读书,如小说中的白流苏一样,亲历战火。同样是出身于败落的世家,她熟悉小说里白家那光线昏暗的堂屋,那种几无独处之地的纷杂,和那种浸入骨髓的凉意。但写到恋爱中的招数,她暴露出了一点小破绽——那时候,她还没有恋爱过,这些小招数全带着那么一点心虚,和一点“别人的”痕迹。

“九莉只会煮饭,担任买菜。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小团圆》里的九莉,很多时候,是张爱玲自己。在经历了诸般世事和几场恋爱之后,她想要写一写自己,却无法像写别人的故事那样酣畅淋漓。(沙爽)


秋高气爽张爱玲

生于九月,死于九月,张爱玲用无边秋色封装人生。

童年对整个人生的影响巨大,就像打保龄球,决定球最终落点的,主要是出手时的高度、角度和速度。由此推断,出生时的季节对人生走向也影响巨大,因为它们是童年的童年。当婴儿睁开清水一样的双眼,落在TA眼中的,除了亲人的面孔,还有大自然的季节面孔。一睁眼就是满眼繁花、蜂舞蝶绕,与一睁眼就是秋风萧萧、落叶飘零,感受一定差别很大,这可能会决定一个人后天走向悲观或者乐观。所以我觉得,同属神秘学,按月份来划分的星座要比按年份划分的属相靠谱一点,毕竟,不同月份的风景不一样,但不同年份却是重复的。对于张爱玲来说,秋天是她生命最初的印记,她是秋天的女儿。

酷夏炎热,严冬苦寒,特点鲜明,给我们的印象太深,使得我们容易忽略春天和秋天,虽然喜欢春秋,但常常不把它们当作独立的个体来看,只是看作一个附庸、一个过渡。春天是冬天向夏天的过渡,秋天是夏天向冬天的过渡,春华秋实的美丽丰饶,就这么输给了冬冷夏热的直观感受。秋天的女儿张爱玲,也像一个过渡,像一座桥连接着两岸。

比如颜色,张爱玲连接的是橙红和蓝绿。张爱玲小时候喜欢画画,母亲告诉她,画图的背景最需要避忌红色,因为背景应该有相当的距离,而红色的背景总让人觉得近在眼前,但是儿时张爱玲卧室墙壁就是近在眼前的橙红色,她那时画小人也喜欢画上红的墙,觉得温暖而亲近。长大的张爱玲,像一段渐变色,从橙红变向蓝绿,她最喜欢的颜色渐渐锁定了蓝绿色,这来源于母亲的影响,母亲的衣服全是深深浅浅的蓝绿色。张爱玲第一本小说集《传奇》,第一版的封面用的也是蓝绿色,由她亲手设计。甚至漂泊到了美国后,她仍写信托朋友帮她买蓝绿色绸袍料,装修房子也以蓝绿色为主调。

比如个性,张爱玲连接的是父亲的没落贵族气息和母亲的追逐自由精神。她早早就跟着私塾先生开始诵读国学经典,当堂伯父、一位满清遗老坐在藤椅上听她背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眼泪禁不住滚下来,给幼小的爱玲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以后,这种繁华落尽的悲凉气息一直渗透在她的作品里。另一方面,她的母亲裹着一双小脚,却两次留洋学习,甚至在那个时代请来律师主动跟丈夫达成离婚协议,最终在海外了结余生,这些都给了张爱玲追求外面世界的动力。她一直想去英国留学,父亲的否定,战争的爆发,让她一再错过机会。最终,她选择去了大西洋另一面的美国。英格兰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好在都是异乡,她要的只是和母亲一样,当故乡已不适合,能有个愿意收留她的异乡。

比如文学,张爱玲连接的是旧文学的气质和新文学的思想。张爱玲喜欢和熟悉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金瓶梅》《海上花列传》都是她的心头好,她喜欢里面那些琐屑平凡的生活,吃穿颦笑,人情世故,奠定了她的趣味,也塑造了她剖析生活的眼光。她觉得《红楼梦》和《西游记》比《战争与和平》和《浮士德》好。张爱玲以小说成名,而小说,在新文化革命之前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张爱玲以22岁的年龄,在上海发表小说,一出手就震惊上海滩,这得益于她对小说、尤其是白话文小说技法的熟练掌握,也得益于她对人性刻画的洞幽烛微、入木三分。用新时代的解剖刀来解剖旧时代的干尸,条分缕析,纤毫毕现。她凭此得以顺利实现由来已久的“天才梦”。

其实,秋天一定不愿意别人只把它当作夏天走向冬天的通道,就像春天不愿意只当冬天通往夏天的桥。秋天愿意自己是一座房子,一个安稳的归处。你说秋天是夏天的尾声和冬天的前奏,凭什么?春天是播种的季节,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人类就指望这两季养活一整年呢。为什么不把夏天说成是播种到收获的过渡期,把冬天说成是收获到下一轮播种的过渡期呢?春夏秋冬,各有各的特点,每个季节都是独立的,四季轮转,没有谁是谁的过渡或附庸。

所以,秋天的女儿张爱玲,可以用过渡来理解她,但这只是对她复杂性理解的一个方便法门。与过渡这个词相比,独立才是她更大的特点。张爱玲一辈子特立独行,她从不讳言对钱的贪恋,事实上她贪恋的是用钱撑起来的自由,尤其是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女性来说,挣钱是那么难,挣钱的渠道是那么少。张爱玲的父亲曾一门心思想逼着妻子花光陪嫁财产,为的就是等她没钱了才能控制她的自由。当张爱玲用一支笔养活了自己,她也就维持住了单身女子生活的自由和自尊,她穿着自己设计的鲜艳服装在上海街头满不在乎地招摇,其实是宣示对世界的嘲笑和抗议。

秋天的女儿张爱玲,独立的一生当得起秋高气爽四字,她个子高、才气高,爱得爽,放弃得也爽。

胡兰成在与张爱玲第一次见面时,就曾经说她:“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至于才气,作品就是证明,在群贤毕集的上海滩实现了“出名要趁早”,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价她的作品《金锁记》:“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大虫)

    相关新闻
人一生要历经多少萧瑟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