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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商报·橙周刊】
人一生要历经多少萧瑟荒芜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商报 2020-09-24 10:50:08 责编: 徐文娟


喉管被切开不能说话的萧红,临终以笔代言: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半部《红楼》给人写了。一生尽遭白眼,身先死,不甘!不甘!!

曾经,非常迷惑,才三十一岁,她什么不可以惦记,却要不舍那一粒粒汉字?而今,大抵明白些,这是她的心高气傲。

同时代女性中,萧红看得起过谁,一心往延安奔的丁玲?待人接客礼数周到的胡风夫人?不,不,都入不了她的眼。这样的一个天才,一边趴在小床头奋笔疾书,一边被萧军嘲笑。这个男人一边饮着小酒,一边抖着腿,跟对面的人调侃自己妻子:她写的,那也叫文章……萧红全听在耳朵里,浑然不在乎。一心扑在文字里,何必在意外人冷嘲热讽?

鲁迅先生去世,远在日本的她浑然不知,多少人前仆后继“回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枕边人许广平用后半生去回忆,直至写成一部厚书。

萧红回来,四两拨千斤,淡淡浅浅,错错落落,孤篇压全唐,还原了一个活灵灵的鲁迅。她天性单纯,灵魂没有杂质,写出那么明亮的东西,应该的。文如其人,一点不假。不像某类文人,为文铺排,机关算尽,滴水不漏,从古典文献里淘,自各路诸侯间嗅,上下五千年,上天入地,技术手段熟极而流……但,读起来,假。层出不穷的文字背后,没有一颗心,真挚的心,趋真的心。

萧红是拿一双手捧着一颗心给你了,纵然她过得不甚如意,一次次被人嘲笑,也无损于她的光芒。

上苍是公平的,一个人在地上失去的,一定会在天上找回来。文字就是萧红的“天上”。

她终于不朽了。

同样不朽的张爱玲,孤身一人放逐于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工作不好找。也不知鼓了多大勇气,踌躇万分,在信里向夏志清开口,帮自己留心一个工作,还卑微地提要求,薪金少没什么,钱够用就行。不过是想拥有大量时间写东西……正好庄信正离职,她去填了这个缺。顶头上司恰好是爱热闹的陈世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她,思前想后,送一本宋版评弹。这样的绝版书,家传的,她收纳于箱子里,跟着自己漂洋过海。

秀才人情纸半张,很雅,不是?

多年以后,枯骨成灰,竟被夏志清夫人王洞吐槽,自己丈夫那些年帮了她多少忙,什么表示没有,却世故地送陈世骧一部绝版好书。

一个平庸妇人,记恨她许多年。夏志清曾被问到:为什么愿意一次次帮她。夏志清比妻子有格局:不过是看在她才华的份上。

因为惜才,什么也不图。

都是上海来的,与同乡又有什么生分的呢?对外人陈世骧才要礼数周全啊。

一次,她患感冒,同事买几副中药悄悄放在门口。病好,她挑一瓶夏奈尔,压一张纸条于同事办公桌,是谓答谢。

有情有义,宁肯不欠别人一厘一毫,怎么就不晓得还礼给夏志清?因为还不尽。

汪曾祺下放张家口,描了多年土豆画谱,终于平反,摘了右派帽子。想回北京,总是回不成,没有一家单位接纳他。沈从文急得什么似的,在信里反复求人,帮这个学生张罗一份工作,找来找去,找不好……这些曲折,汪曾祺全然不知,慢慢地,终于找到一家接收单位。后来,他想必知道老师默默帮过自己,也未当面言谢吧。

谢不了的,一本绝版评弹,也谢不了。还是不谢了吧。

原来,这个人世不曾寒凉,还有人为你操心,却不曾告诉过你。

N年前,也曾求人。不能空手吧,送什么,都俗,送书吧。向做出版的朋友求援,为一套好书。好重啊,长路迢遥背过去,可惜,人不在。非常窘迫地与秘书商量,下午还来,可不可以将这个包袱放你这儿,实在太重了。那人说:你还是拿走稳妥,我这里人来人往,弄丢了不好。末了,神秘一笑,添一句:你看,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书。

似被人糊了一脸血,怎么擦,都擦不净。

这耻辱,一辈子不能忘。每每忆及,如芒刺在喉,吞不进,又咳不出,生生刺痛。人家想必耻笑,送什么不好,偏送书,缺心眼缺至如此程度,一个人算是毁了。

多年前,诗人梁小斌为找一份工作,拎两瓶酒去。是夜里,他走到主事人楼梯口,又折回来。实在不好意思。可有人理解他的心境?可有人感同身受?一位诗人拎两瓶酒,最后,没敲别人的门,回来了。

有人天生如鱼饮水,人情世故,样样精刮。这样的本领,如长鲸入海,鹰击长空。俗世宇宙,浩瀚博大精深,他如群星环月,一个眼神,一声鼻息,悉数领略……我们这种,在电梯碰见领导吭都不吭的人,总落笑柄,血液里不曾流淌揣摩“上意”之基因,还不想学习,一路错,一生错下来。

一个人的渺小,在于他不曾有多余心力。整天琢磨于文字上如何精进,如何攻城拔寨,如何以一当十,如何长空万里……那么,一个人的气力,是有定数的,他用完了,便完了,顾着这头,便顾不了那头。

但你千万不可以嘲笑,一个在菜市失魂落魄的人,他过得不好。

一日,朋友说,你开个作文班吧。我们这里小区房子不装修,一千来块。你什么时候决定,我立马给你租下一个大套间。且热心联络上她的邻居,一位教育学博士,拼命推销。说,你们谈谈,你向她讨教讨教……她都挣了一套别墅了。一个孩子六千元,一周两次课,就是指导孩子读读书什么的。我说起你,她也知道你,说看过你的书,很崇拜的……她能,你怎么就不能呢?

我万分推辞,实在教不好啊,自家小孩都不听我的。万一收了别人钱,小孩作文没长劲,我良心不安……她拿眼睛剐我,恨不得来拽,唾沫星子直喷我脸:你别走,那位博士马上下课,你们聊聊。

我拔脚要走:改天吧,不行,我晚上九点非躺下不可,过了这个点,再也睡不着。我要回去了。

她忽然好生气,无礼地转身回屋,再见也不说。每次,我走,她都送:钱姐姐,你慢点啊。这次,她想必在心里骂我无能。我感应到了。

她是一名非常励志的女性,开一家养生店,每天打鸡血一样工作,旅行,开派对。每次背痛难忍,就去她那里洗洗头,她帮我捏捏背。临走,将她泡的红茶一饮而尽,真诚说一句,你真好,以后不开心就来找你,省了许多心理咨询费。偶尔过意不去,送她半只老鸭,她回赠两只梭子蟹,一个送,一个还,永远没止境,永远还不完。

家人不解,你跟人做了朋友?难得啊。语含讽刺。

因为我看见她一颗真心,赤诚热烈。是一根蜡烛,插在风里,怎么吹,都吹不灭。

一日,忽然看见单位楼下银杏林,如烟如霞……这些植物就义般将自己点燃,热烈燃烧……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忽然悲从中来。我难过,为的是,许多要写的文章,无力完成,一日日穿梭来去,简直把命搭上……

今年未曾写出计划中的东西。三部书稿开了头,一部也未收尾。每日,总是急啊急啊,买菜时,付了钱,菜忘拿,又急急去取;一会儿,帽子不在手上了,一个菜摊一个菜摊寻过去,都说没见……眼神游离,失神飘忽……结果什么也没干好。

张中行回忆南星先生,连去医院看个病,都坐不住,一会儿站起来,问医生:到我了吗?医生说,还早。过一会儿,他又站起来问,总被呵斥。

我能理解他。他心里有事啊,这些琐事羁绊他,时间不够用了,能不急吗?

我每天也总还这样,“到我了吗?”被鬼魂追着,急得什么样子,不曾从容,将日日慢慢过下去。

去年暮春,自贺州返庐,车过赤壁,车过汨罗……窗外,骤雨拍窗,立意着,要给屈原、苏东坡写长信。末了,将苏东坡传看完,厘清他一生的脉络荣辱浮沉执念,忽然不写了。写出,超得过林语堂吗?

算了,整一年,在心间盘旋——伟大的屈原,他的《离骚》啊《九歌》啊……多么好。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给出去了,满腔悲愤,以香草、杜若自比,洁身自好,一样样,沉痛无比,可是,没人理他。放着好日子,他不过,以一双知识分子的眼,深刻洞悉未来,忧心忡忡,建言,献策,一个个地,不理他,嘲笑他,最后被放逐……依然痴心不死,继续写……

有什么用呢。好了,亡国了吧。

中国文明史上,两位最沉痛的诗人——屈原、杜甫。他们的伟大,不在诗篇,而在闪亮人格。

我一直在脑海盘旋,谋篇布局,怎样接近屈原,怎样深刻抵达他一颗心的纵深,理解他,体恤他,犹如独自掘一口井,没有现代化钻土机,只有一把铁锹,生了锈的铁锹,以及一双手,天天炒菜刷锅的手,一日挖一点,一日挖一点,还总是失魂落魄,常被俗世耻笑,连下班搭乘电梯,眼神也是游离的,见了熟人仿佛不认识,点点头也不会了。可是,一坐至电脑前,不再孤独,像一场禅修。

婚姻可以解决孤独吗?不可以。孩子可以解决孤独吗?不能够。坐在电脑前,便不再孤独。这才是值得追求的。

一个追求不再孤独的人,如坠落深渊的鬼魂,活在现实里。

呕心沥血,就是要写一篇屈原呀,精准抵达一个伟大的人格,还总是下不了笔,如若孵小鸡,温度尚欠,怎能兀自啄壳,来到世间?

可曾有人像我,将文学供奉起来,敬神一样,在心里盘旋,落不下去了?

人类何以悲秋?夏日盛大,车马喧喧……秋至,自然界中一切,忽然静下来,山河寥落,大雁南飞。所有的草,都枯了;所有的心事,终成空,眼界里别无一物。你站在风口,回忆这一生,快如白驹过隙,转眼,一年将尽——你爱的人,爱了吗?你去深山访寺,可曾去过?你去东山吃枇杷,可也吃了?什么都没有,一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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