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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周刊·美文
月光如水照缁衣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商报 2020-10-10 08:55:19 责编: 徐文娟


不知怎么了,最近,对于汪曾祺的画,着魔一样。

年岁渐长,睡眠渐短,凌晨三四点醒来,窗外虫鸣烨烨,秋夜格外静。黑中摸过手机,一张一张翻老先生旧画。

有一张,设色老旧。两杆菊,墨梗,墨叶,瓣黄,其中一朵蕊芯上,着一点点红。菊旁蹲一茶壶,酒杯一对。壶身是汝窑的淡青,上覆类似漆器菊瓣式样壶盖,色呈黑白,憨拙,复顽皮。酒杯外层月白,里面铺一层松花黄。两朵黄菊,繁而垂,似沉迷于烈酒的寒冽里……题款标明,作于一九九三年冬月。

自古残菊不过冬。老先生何以冬天画菊?莫非无人陪饮?寂寞之余,描两梗菊代之?

他嗜酒如命。家人可能一直不知老爷子晨起饮酒之事。前几日,他一个女儿信誓旦旦:老头子一天只喝午后两餐酒。前几年,我读蒋勋书,据他回忆,当年在爱荷华,老人早起,独自在房间喝威士忌,满脸彤红的他,在走廊哼唱《盗御马》……

正值深秋,自古菊酒一家,自陶潜以降,每一秋夜,似都值得饮一壶酒,如若李白一般,一杯一杯复一杯,菊是瘦的,月色倍明,心里的花次第开了。

自晋以来,秋月一直亮着……

还是陶潜那句诗——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陶潜的酒瓶是空的,他家的米缸也是空的,唯有搓手喟叹。连空杯都觉得对不起寒菊,好光景白白流逝,是真寂寞。

汪曾祺这幅“酒菊图”,我似也读出他的寂寞,无人陪饮的寂寞。菊开得正好,花大盈尺,酒已满斟,谁人对饮?

秋菊年年开,可人,永远是寂寞的,唯有虫鸣霜雪,亘古即在。

除了菊,老先生也画桂,不以多取胜,只两梗,姿态横斜,独独无叶,气质高华,似有梅的凛冽。实则,秋桂不易入画,概因微小花朵随时有被巨丛叶片遮蔽之险,看起来邋遢雾数,但,他大胆摒弃掉汹涌鲁莽的叶子,一片也不画,光秃秃的梗上,只点缀几簇花朵,小而赤黄。偌大一幅宣纸,两梗桂占四分之一空间,余下空旷,全给了行书随笔……典型文人画,得其神韵,又自由自在,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如野马脱缰,任意驰骋,整个秋天,似都被他拿来拥有着了。

一幅水仙图,极简之风。叶两三片,依然汝窑的淡青;花箭一支,三五朵花,如若白练,两朵开着,三朵打着骨苞……大片留白,望之孤寒,彻底消失世俗气,唯余灵魂的孤清。这一幅,特别孤峭——我醒后迷糊状态,翻它来看,滋味殊异,正与心境相契,仿佛生来一人独行于长路的孤单。

老先生的画,大多脱不了俗世的热闹快乐,也是一口热气托在人间。水八仙,茨菇、芡实、莲子、菱角、茭白……一堆一堆,尚觉不够,偏要添一只墨蟹,橙黄橘绿黑白灰,让你真切感受着,活在深秋的人,何以丰满幸福。

生活的底子铺得繁厚,人生惘惘里,我们总得抓住什么。你看,这一日三餐的烟火,氤氲着,葳蕤着,多能留住人。

一幅窄轴上,一条鳜鱼一撮葱,也许够了的,但,送佛送西天,何尝不可以再搭一颗老蒜给你?烹鱼怎能缺蒜?蒜,不仅去腥,还可增香。

我的出版人曾寄赠一箱汪氏文集,包括世面上极少见的《前十年集》《后十年集》等。原来,三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老先生也曾写下大量小说,颇有一些文艺腔,直至年老成名。

哪有凭空出世的奇才?他曾经默默闭关,为自己打下多少底子。一切亭台楼榭文字宫殿,均是在废墟瓦砾中重建起来的。积养深厚,才能开出花来。他晚年笔意从容,也正是得益于前半生深厚的腐殖土。

他的画,亦如是,皆是自丰富的内藏中来的。

他有个外孙女,弱冠年纪里,曾抨击这个外公,画的是些什么呀?小姑娘及至年长,考上大学,选的正是美术史专业,方恍然有悟,忽然懂得自己外公那些画的可贵。

一日凌晨,窗外秋雨漠漠,在他一幅画前踌躇不前,怎么也认不全题诗中两个字,几欲抓狂,简直揪发。一枝木芙蓉,歇了一只遍身焦墨的鸟儿,忽然回首,将咫尺处两朵大花久久看着,题诗:小园XX谁曾到?隔壁看花黄四娘。仔细辨认,一直认不出上联中两字。大致意思是懂的,他将这只黑鸟喻作黄四娘了。过后,经朋友指点,这副对联原来是:小园尽日谁曾到?隔壁看花黄四娘。

这一批画,均作于八十年代。

中国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当值得好好书写的时代。长达十年的浩劫结束,百废待兴,他的右派帽子也摘了,或许一个秋夜,正读着杜甫旅居成都时的诗作,忽有感念,顺便画一枝木芙蓉。原本一幅极平凡花鸟小品,偏偏这句题诗,让画又跃上一个台阶,诗画交融,彼此提携,气韵自成。

他好画罗汉图。有时,整个画面独孤独一个罗汉,披着黑袈裟,打坐。题字:佛不整人。唯有一幅,画了生气的罗汉,题“狗矢”两字,末了,不解恨,徒添一个浓重的“!”。何事令花甲之年凡人他恼怒尤甚,悲愤莫名,唯有泼墨发泄?西南联大老同学朱德熙去世当日,家人忽闻长嗥声,冲去书房,他满面泪水,一边哭,一边画着什么。北京作家邓友梅新婚,他主动画一幅梅送人家,末了,又要人猜,用的什么颜料画的。这,谁能猜得出?还得自己揭晓,画白梅时,手边一时找不着颜料,顺便挤了一点儿牙膏。

早先,家人对他的画一直取嘲笑态度,谁也不宝贝,有时铺满一地,还被女儿嫌弃:快卷起来,都没下脚的地儿了。这样,谁还惯着他,继而为他买颜料呢?有人上门索画,画至顺手时,没了绿色颜料,挤点菠菜汁……三十年往矣,薄宣上那些菠菜汁早已泛黄。看他女儿说起前尘往事,纵是淡淡浅浅,实则怅惘不已。

看一位女士回忆文章,实在感慨。一日,她受人所托,代邀他去湖州参加笔会。老先生刚从宜宾回来,可能饮多五粮液之故,身体疲乏不堪,遂拒绝了湖州之行。翌日,这位女士在电话里无意说起,主办方特意给他定制一盒湖笔云云……他听到这里,旋即改变主意,让她来拿自己身份证去订票……可惜夜里忽然吐血,一病未起,几日后便去世了。

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文学青年前往拜访。一点架子不搭,主动问人家:你要不要我的画?说着,磨起墨来。那些年,不知被人拿走多少。也有精明的人主动索画,他自书柜顶上取下一卷,任人挑选。

近期,每有郁闷,总想起看看老先生的画。这一大批画作中,一直萦绕着灶台的香气、菜市的活气,更有案头清供的孤清气……我一边看,一边斟酌,渐渐意会,末了,灵魂似得到一次升华。

看画,读书,闻乐,观影……无一不提了一口热气在,不停追寻灵魂的出路,于自缚的囚笼边缘凿一小孔,外面世界浩瀚广大纵深,“哗啦”一下,如银河乍现,逐一浮现目前,整个人受到晕染,也一起开阔起来了,受困的心逐渐松绑,得失荣辱,何以计较?

买回一只凉山大石榴,搁置许久,皮也萎缩掉,一直未有心情吃它。剥石榴,需要一颗闲心。心不静,何有逸致去吃一口繁琐的石榴?

刚刚,见老先生几幅石榴画,瞬间将人点燃。这眼前生活,何尝不值当去爱?

他笔下石榴外皮,一律焦墨,稍微开了口,露出籽实,色如艳红,仿佛焰火跳动着,我的味蕾似感受到汁液淋漓的甜度。石榴旁悄悄搁一朵蘑菇,想必云南见手青,尚未完全散开菌盖的,此时,趁鲜嫩,吃它正当时。有了石榴,有了见手青,尚不嫌热闹,还得添一根秋黄瓜,那份脆嫩,师出无门,因为顶花未谢。黄瓜要天气热,才长得快。眼下已然深秋,夜凉露重,等它成熟,不知何时,索性摘下吃个嫩口。这幅小品,只有我这个深谙植物脾性与时序节气之人,方能懂得其间堂奥。揣测他应是秋分前后画下的。未题识,只嵌一枚小章,孤零零的,一股不为人所赏的幽深之气。

现当代作家中,有两位老人倘若活着,我一定会给他们写长长的信,像旧时代那样,自邮局寄给他们。这两老人,一位是孙犁,一位是汪曾祺。(钱红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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