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安徽新闻网 > 文化
橙周刊·本期策划 | 我们与纸
来源: 安徽商报·橙周刊 2020-10-12 16:25:03 责编: 徐文娟


生活中,纸的身影越来越少。


现实中的一切似乎都是可以被数字化的。然而,纸还是有它独特的魅力。今天我们能去博物馆看到唐代的绘画;可是,你还能从浩如烟海的网络中,找到昨天你看过的一张图片吗?


有时我们怀念纸,怀念那些前人留下的印记。怀念一本书的质感,怀念一张画纸。怀念某张照片,怀念一封信。纸,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不会消失。


纸上

◎胡竹峰

我很喜欢日本作曲家团伊玖磨的《烟斗随笔》,那是他自1964 年至2000 年期间写作的近两千篇随笔作品的统称。作者长期住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没有电视、收音机,拒绝各种社会信息。用纸笔写作,而且文章一直在《朝日画报》杂志连载。后来《朝日画报》因故停刊,团伊玖磨觉得再也没有那样的纸本适合自己的文字了,于是终止了写作。

这大概是作家对纸迷恋的一个极端例子吧。

电脑的普及,纸稿几乎销声匿迹。汉字线条一律统一,汉字结构一律统一,汉字气息也一律统一。显示屏上的方块字,干净、体面,只是没有私人性。写作快十年,没留下一篇纸稿。纸稿在当下已不是作家的产物,像是古董。

很多年前有家文化单位说要收藏我的纸稿,找来找去,只有几封写坏的旧信封与一封没有邮寄出去的信件,真是对不起得很。有年在郑州,一位搞收藏的朋友要存我的纸稿,用钢笔抄了篇文章,整整四页,可惜写在打印纸上,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因为喜欢纸本,喜欢书写的痕迹,买过不少作家手稿,当然是影印本。闲来无事,翻翻鲁迅、巴金、老舍、朱自清诸人手稿本文集,有微火烤手之美。

影印本惠及手稿的同时,也给手稿“做了手术”,几十年前出《红楼梦》抄本,胡适批注题字未见踪迹。

从作家手稿看出一点性情,能满足我对手稿书写者的好奇。有回在朋友家看卞之琳先生的几十封家书,字写在米黄色的薄信纸上,细小纤弱,像蚂蚁搬家,密密麻麻尽是写信人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与诗人骨子里的纤弱敏感与自尊,在家长里短的一字一句中,让人平添了一股惆怅。

我最喜欢毛笔字手稿,虽然我写不了。

但这些年,经常与纸打交道。买了很好的笺纸,用来写短文。窗外是雨,拉上窗帘,房内寂静得可以听见钢笔沙沙划过稿纸的声音,一盏清茶就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随时都可以喝上一口。文章写完了,每每呆呆看着稿纸上那密密麻麻的方块字,那些字涂涂改改,仿佛透出一种斑驳的美,一种挥之不去的苍凉的斑驳之美。

从工作特点来看,作家是个体力劳动者。不管是两千年前的孔孟老庄,还是一千年前的李白杜甫,抑或鲁迅、胡适。他们的一字一句,都是独立完成的,没有别人来代替,相对于写作的性质,别人也无法代替。这也从客观上决定了写作的内在紧张程度。

用纸写作与电脑打字,感觉完全不同。电脑似乎还是热闹一些,纸上多一些安静。常常在深夜里,进入状态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伴随着笔尖划纸的声响。此时如同进入茫茫的沼泽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纸上建筑着心灵的大厦。

路遥的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里面讲述了他的写作情况,其中有这么一句让我深为触动:由于长期伏案写作,“手搁在纸上,就像搁在刀刃上”,当然,这是写作带来的极端的身体的伤痛。而钢笔划过纸本的况味,实则令人低回。


一个时代的背影

◎相山酒徒

我有一本1982年的影印版《绘图唐诗三百首》,扉页上有毛笔字迹,是当时赠书者写给父亲的签名。那一年,父亲20岁,我还没有出生。

到了我20多岁,我把它翻出来带到合肥,在扉页写上“又藏”的字样,这本书就算换了主人。虽然是影印,但是我很喜欢的手抄字体,每页上方有插画,像窗棂上的雕花,朴拙自然。打开它,像是走进一间老派的田园堂屋,当中摆着四方大桌,墙上挂着松鹤寿星图,一副潇洒的对联“行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种“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隐趣。

上个月,通过父亲的文字我才知道他的爷爷叫做“马步言”,听起来像一匹沉默识途的羸马。我的爷爷也是很木讷的人,性格闷倔。到了父亲这里,依然木讷却想言说,只好靠一张张纸。

上世纪80年代文艺青年都想当作家,上报纸、出本书,仿佛那才是世界唯一高尚的事情。没考上大学,身体比前两辈人更羸弱的父亲去了矿井,他有最苦闷的青年时代。夏日,下了班,在平房里套着一双过膝盖的大胶鞋防蚊,不停地写,以至神智混沌将墨水当成了茶水。冬日清晨,裹着一件军大衣骑车去买减价书,深夜听着风吼,看着一网兜的巴尔扎克、歌德,像是拿到新款的苹果手机,热情欢喜,偏执地有些无趣。

一年又一年,有些书跟着时代沉寂,有些文字成了报纸上的铅字,更多文字连同格子纸塞进了箱子。

十几岁时,我穷极无聊在家翻旧书,翻出了整整几大箱稿纸。字迹潦草,蓝黑的墨迹淡若虫萤。这些文字有读书笔记,有散文,有没完成的小说,还有82年、83年、84年老报纸上的“豆腐块”。

父亲说他的故事给我听,希望我也可以发奋,不要虚度年华。如果只是谆谆教诲,这些老套的励志故事特别像教科书中的谎言,我是不以为然的。但我对那几箱稿纸入了迷,如同浑浊暗黄的琥珀,凝固的是那个我没来得及认识的青年父亲。

出来上学后,我也学着写信,写的不好,但喜欢寝室熄灯后在蜡烛下静默的感觉,仿佛整个人在信纸上流动。彼时是见字如面,此时再看老信笺,依旧是见字如面,看的是那个时代的自己。

大概是从一○年代开始吧,书信早已绝迹,甚至婚礼的请柬也电子化了。手机信息总会定期删除,电子邮箱也换了好几个,我与人交往的印记也就跟着丢失。有些当初刻进骨子里的人,也没有了半分印象,以至于我曾怀疑那些自认为发生的只是某种妄想与执念。

有朋友提醒我,自己写的东西要打印下来,那水平不堪为外人看,可总要留给自己,丢了可就没有了。我们这个年代的人依然老派,始终相信字纸是最可靠的。

敬惜字纸,撇却仪式,终究是情感。

就像古人留下的帖,我看不懂书法,但看得到纸上的感情。以现代科学观,时间是不存在的,只有空间的状态。物化的纸张仿佛就是没有时间的世界,可以承载无限的遐思,无量的空间。

年初,纪念《安徽商报》创刊20周年,我翻了不少电子版,可真正打开记忆的还是合订本。仓库里,随手翻开一叠泛黄的报纸,像是进入诺兰的五维空间:那年冬天合肥的雪有半尺厚,那一篇报道里桂花开的特别好,北京奥运会当晚我在办公室吃着盒饭看开幕式……我并没有为纸的衰落而伤感,反倒幸运自己出生在80年代,有机会参与人类的这个时代,为期近2000年的“纸的时代”。

俱往矣,纸的时代终究是要过去了,就像当年它无情地代替了竹简,印刷代替了手抄。

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情感。我经常想象,一千年前后,当有人偶尔发现早已被忽略的数据,还原了千年前一段孩童学步的影像,那种心情大概就像我翻到父亲的草稿,或者看到一片在长城下出土的秦简:哦,原来那个时代的背影也如此动人。



纸与纸的差别

◎大虫

有时候看完一本书,我会轻轻抚摸它的封面,触手处是微微的凉意。心里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世界上会诞生最后一本纸质书,从此以后,除了存量,不会再有新的纸质书出生,就像今天的人不再在龟壳上刻字。我想,这一天一定会到来,我又想,在我有生之年估计还不会到来。

其实,即使是作为大叔级读者的我,也渐渐习惯了阅读电子书。不过,我读电子书比较简单粗暴:喜欢在电脑上看。几年前看朋友买到手的Kindle,惊讶于它的电子墨水屏效果无限接近于纸张,于是也买了一本试试。对于读书,我是愿意作各种尝试和探索的。体验下来,买书的感受比读书更让我满意。在Kindle上买书,这边付过钱,那边就能直接下载书,趁着新鲜的冲动,马上打开阅读,不用望眼欲穿地等快递。有时候,等快递把心仪的纸书送到,却早已失去了阅读的欲望,书的塑封都未拆,就被扔进了书房杂乱的书堆中。Kindle的电子屏翻阅起来总觉得还是有点延时感,虽然很短,但仍然能感觉得到。另外,屏幕太小,把字调大就必须翻页太勤手累,把字调小读起来眼累。后来,在电脑上看网络爽文让我发现,用台式电脑读电子书挺好,屏幕巨大,即使把字调大,翻页的频次也不高,而且只需敲下键盘上的Pagedown键,反应非常灵敏,毫无延时感。

不过,纸质书还是有它不可取代的优点,第一是便携,第二更重要的是,纸质书是三维的,有它自己的长宽高,有它自己的气味和触感、折痕与污渍,与电子书比起来,就像真人和照片的区别。拿在手里,从前翻到后,从后翻到前,翻得够快时,似乎不同的页面是同时出现在眼前的,看着这一页,你知道下一页安安稳稳地在那儿等着你,因为你的手指能摸到它。电子书太二维化,当你翻到某一页时,就像整本书只有这一页,其他的页面看不见摸不着,藏在深深的虚空缝隙中,你永远只能拥有一页,虽然可以替换。纸质书拿在手里,你的感觉就是同时拥有几百页。另外,当你想在电子书里找一句自己曾经划线的论述,除非记准了关键词然后用搜索功能,否则翻起来太过麻烦,不如纸质书的跳翻方便快捷。有时候我会想,能不能发明一种电子书,像纸质书一样,让整本书的内容同时显示在几百页上,书脊上放几个按纽切换不同的书,这样,或许可以兼得纸质书的感觉和电子书的便利?

其实我对纸的最早记忆不是书,而是家里的光连纸(正式名称叫粉连纸)。这是一种半透明的一面光滑一面粗糙的白纸,可以蒙在书上描字或画。我爸曾读书到小学毕业,在农村已经算难得,所以被选为生产队的会计。生产队里买了成叠的光连纸,不知道是打算干什么的,那时候没有专门的办公房,即使是生产队公用的东西,也是放在私人家保管,纸当然是由写字最多的会计保管。后来分田到户,农村也没人在乎这些纸,剩下的纸就变成了我的私产。每学期开学,我都要从柜顶上拿几张下来,用刀裁成32开,订书机一订,就变成了一个自制的本子,用来做家庭作业,也曾用来抄歌词。不知道是那叠光连纸太经用,还是那时候小学生的作业太少,记忆中,我好象小学用了六年也没用完那叠纸。

人类最初发明纸的目的是书写,但是现在纸的功能已经慢慢转移。手帕纸、抽纸、卷纸、刀切纸、厨房纸、吸水纸、拭油纸,还有包装纸、纸袋、纸盒、纸箱之类。大学毕业后在租住的民房里,同学葛军来玩,带了一包硬纸盒的抽纸留了下来,吃过饭抽一张擦嘴,觉得又方便又擦得干净。在这之前,我一直沿袭农村养成的习惯,用潮湿的洗碗布擦嘴。从那之后,我的生活方式又有了一点改变。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也是这样不经意间一点一点改变的吧。

沧海桑田,点滴的变化总会积累成质变。当纸质书被淘汰、信件变成了电邮、照片不再需要冲洗、车票也只需刷身份证,也许就是一个纸的时代结束、另一个纸的时代开始。虽然它们都叫纸,但纸跟纸的差别,恐怕比纸跟塑料的差别还大,就像现在的北京人、70万年前至20万年前生活在周口店龙骨山的北京人,虽然叫一个名字,却有着霄壤之别。



今年我洗了一千张照片

◎包子

手机用了一年多,忽而觉得有点卡了,内存满了。一万七千多张照片,让我发起了愁。

有了手机,拍照是方便了。但调取起来,比从前反而难了好多。我是从没见过有谁,每次用手机拍了照片就会立刻下载处理好,再储存起来。经年累月的,这批数字图片就成了“不能承受之重”。

更别说找以前的照片了。三年前的照片,因为换了手机,就很难查找出来了。再往前去,十年前的图片,都要搞几个硬盘备份,不胜麻烦。但是,又不敢不备份,硬盘真的太容易坏了,一旦崩了,所有心血和记忆就毁于无形了。

如果再往前去追溯,我刚上班时,用的还是3.5吋软盘。那个时候我存的所有图片和文稿,早就不知所踪。但是我保存的旧报纸,毕竟还记录了我那段青春。

今年以来,我有点怀旧,疫情的时候在家里翻老照片,找到母亲的一个相册。里面甚至还有我爷爷奶奶年轻时的照片。二老都已经不在了,但是照片忠实地记录了他们的青年时代,两个人站得笔直、意气风发。

相册里有家族几代人的影像,我父母年轻的时候,我叔叔婶婶、伯父伯母,我和堂弟堂妹们的合影,家庭聚餐,从前院子里的葡萄树,我小时候养的狗。还有我的很多照片,我根本就不记得还曾有过那一幕幕,甚至还有我军训时和教官的合影。我努力回忆时,我儿子把照片扔得满地都是。他说,怎么就没我的照片呢。

他怎么会没有照片呢,他出生以来,我差不多每天都会给他拍照。如今他快要五岁了,我至少给他拍过几千上万张照片。但是这些照片都是电子的、是数据的。我从没想过要把它们洗出来,好让他的小手指摸摸这些纸质的照片。

我的手机每天都会忠实提醒我,您的云端已满,储存空间不足,无法备份您的照片。如果哪一天我丢了手机,我的硬盘崩溃了,那么关于这些宝贵的关于孩子的成长记忆,都要灭失无形了。

这个时代我们真的太相信数据了。但是数据真的就是永恒的吗?不会灭失的吗?十几年前论坛上的文字,看起来就有点“挖坟”的隔世感,可是,流传了一千年的书,还可以打开读呢,还是一样亲切。

今年闲着的时候,我开始慢慢整理图片了,冲洗了一千张照片,还做了几本相册,今后我要留给孩子。一个人死后,他的微信号、QQ号、微博号、那些证明他曾经存在过的数据,就会被抹去了。但是纸做的东西,它会存在很久很久。每张纸都是独一无二的,它是某个故事的背景,或者是某段爱的证据。


    相关新闻
传播阅读理念 分享阅读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