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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周刊·本期策划 | 我们与纸
来源: 安徽商报·橙周刊 2020-10-12 16:25:03 责编: 徐文娟


一个时代的背影

◎相山酒徒

我有一本1982年的影印版《绘图唐诗三百首》,扉页上有毛笔字迹,是当时赠书者写给父亲的签名。那一年,父亲20岁,我还没有出生。

到了我20多岁,我把它翻出来带到合肥,在扉页写上“又藏”的字样,这本书就算换了主人。虽然是影印,但是我很喜欢的手抄字体,每页上方有插画,像窗棂上的雕花,朴拙自然。打开它,像是走进一间老派的田园堂屋,当中摆着四方大桌,墙上挂着松鹤寿星图,一副潇洒的对联“行动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种“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隐趣。

上个月,通过父亲的文字我才知道他的爷爷叫做“马步言”,听起来像一匹沉默识途的羸马。我的爷爷也是很木讷的人,性格闷倔。到了父亲这里,依然木讷却想言说,只好靠一张张纸。

上世纪80年代文艺青年都想当作家,上报纸、出本书,仿佛那才是世界唯一高尚的事情。没考上大学,身体比前两辈人更羸弱的父亲去了矿井,他有最苦闷的青年时代。夏日,下了班,在平房里套着一双过膝盖的大胶鞋防蚊,不停地写,以至神智混沌将墨水当成了茶水。冬日清晨,裹着一件军大衣骑车去买减价书,深夜听着风吼,看着一网兜的巴尔扎克、歌德,像是拿到新款的苹果手机,热情欢喜,偏执地有些无趣。

一年又一年,有些书跟着时代沉寂,有些文字成了报纸上的铅字,更多文字连同格子纸塞进了箱子。

十几岁时,我穷极无聊在家翻旧书,翻出了整整几大箱稿纸。字迹潦草,蓝黑的墨迹淡若虫萤。这些文字有读书笔记,有散文,有没完成的小说,还有82年、83年、84年老报纸上的“豆腐块”。

父亲说他的故事给我听,希望我也可以发奋,不要虚度年华。如果只是谆谆教诲,这些老套的励志故事特别像教科书中的谎言,我是不以为然的。但我对那几箱稿纸入了迷,如同浑浊暗黄的琥珀,凝固的是那个我没来得及认识的青年父亲。

出来上学后,我也学着写信,写的不好,但喜欢寝室熄灯后在蜡烛下静默的感觉,仿佛整个人在信纸上流动。彼时是见字如面,此时再看老信笺,依旧是见字如面,看的是那个时代的自己。

大概是从一○年代开始吧,书信早已绝迹,甚至婚礼的请柬也电子化了。手机信息总会定期删除,电子邮箱也换了好几个,我与人交往的印记也就跟着丢失。有些当初刻进骨子里的人,也没有了半分印象,以至于我曾怀疑那些自认为发生的只是某种妄想与执念。

有朋友提醒我,自己写的东西要打印下来,那水平不堪为外人看,可总要留给自己,丢了可就没有了。我们这个年代的人依然老派,始终相信字纸是最可靠的。

敬惜字纸,撇却仪式,终究是情感。

就像古人留下的帖,我看不懂书法,但看得到纸上的感情。以现代科学观,时间是不存在的,只有空间的状态。物化的纸张仿佛就是没有时间的世界,可以承载无限的遐思,无量的空间。

年初,纪念《安徽商报》创刊20周年,我翻了不少电子版,可真正打开记忆的还是合订本。仓库里,随手翻开一叠泛黄的报纸,像是进入诺兰的五维空间:那年冬天合肥的雪有半尺厚,那一篇报道里桂花开的特别好,北京奥运会当晚我在办公室吃着盒饭看开幕式……我并没有为纸的衰落而伤感,反倒幸运自己出生在80年代,有机会参与人类的这个时代,为期近2000年的“纸的时代”。

俱往矣,纸的时代终究是要过去了,就像当年它无情地代替了竹简,印刷代替了手抄。

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情感。我经常想象,一千年前后,当有人偶尔发现早已被忽略的数据,还原了千年前一段孩童学步的影像,那种心情大概就像我翻到父亲的草稿,或者看到一片在长城下出土的秦简:哦,原来那个时代的背影也如此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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