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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湖畔
来源: 安徽新闻网-安徽日报 2022-01-18 09:28:26 责编:

安徽望江县沿江洲区,原是长江故道。宋代以后,长江东移。现在的漳湖、雷池与长江之间,曾是沉睡千年的沼泽。从皖河口到与江西彭泽隔江相望的杨湾,这段六十公里长、十几公里宽的长江故道,“洼则为湖为池,流则为溪为港”,在半个多世纪里,被开垦成万顷良田。如今,这里人烟阜盛,路网四通八达,当年湖水与江水相连的状貌不复再现。

1960年县里成立了青草湖和杨湾两个垦区工作委员会。供销社也在第一时间服务上门,1970年在邵湾建成了门市部,随后,粮站、学校也很快因陋就简建立起来。1973年,我六岁,跟随在邵湾门市部工作的父亲,就读于邵湾小学。到1976年父亲工作调动离开,我在这里生活四年,留下了童年记忆。

去年国庆假期,陪同八十高龄的父亲重回故里。车行堤坝上,看到的是湖里无边的茭瓜,看不到湖水。退田还湖之后,当年围垦的部分圩区与青草湖融为一体。

茭瓜,禾本科稻亚科稻族菰属,与水稻有亲戚关系。它的学名是“菰”,与稻、黍、稷、粱、麦合称“六谷”。菰米煮饭,香味扑鼻,又软又糯。菰的嫩茎易被黑穗菌寄生,导致菰无法结出菰米;茎却因真菌感染变得粗大肥嫩,成了人间的美味菜蔬。这生了病的茎称为菰笋,也叫高笋、茭白、茭瓜,与稻米一起滋养着人类的肠胃。

春末夏初,茭瓜上市。青草湖带着清甜的味道。

母亲在世的时候曾多次跟我说起,有一次,在青草湖里坐船回赛口镇,遇到一个白发老人,长须长髯,下巴微翘,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青草湖上风吹来,小船轻轻晃动。艄公摇着小橹,船穿过菰丛,缓缓前行。一两米高的菰长着扁平宽大的叶片,鲜艳的绿色是湖中最突出的色调。橹声有时惊起了白鹭,它展开雪亮的翅膀,扑噜噜擦着菰叶甚至船帮,飞向碧蓝的天际。

二十八岁的母亲怀抱着四岁的我,在菰叶间的风中穿行。白发老人看到我,对母亲说,这孩子脑门特别大,长大了一定聪明,能做大事。母亲还很年轻,不知道大事是什么事,她对我最大的期盼是在公社医院做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在医院的走廊里风风火火地奔忙,所有的病人、家属都会恭敬地喊我吴医生——母亲姓吴,她希望我用她的姓。我对母亲说的那个白发艄公了无印象,是母亲一遍遍叙说这个故事,让我在多年以后觉得自己曾与老人在青草湖上相逢。我常常想起母亲描述的这个老翁,有时觉得他是一袭青衫,有时又觉得是玄裳缟衣,飘飘欲举。

其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过客。他的话不过是最平常的搭讪,也许那天风和日丽,他正好想说说话,抬头看到了我。

五十年过去,那时的湖水跟今天一样,菰也一样。

我沿着路灌河,奔江达海,终未能按照母亲的意愿选择职业和安居之所,历尽波折,也没有做成大事。当我再一次看到这片菰丛时,那个白发艄公又突然出现在面前。风从很远很远的湖上吹来,带着过往岁月的寂寥气息,还有母亲年轻的味道。我看到了那只五十年前的小船在青草湖上缓慢前行,看到母亲殷殷的眼光,还有我因无知而大睁的双眼。

我想,如果我一直在路灌河边、青草湖上,在这里种棉花,栽水稻,去湖里捕鱼,采菱,摘茭白,我的生活是不是也很幸福?

我一定比现在更熟悉湖水的脾气,这些年来,湖养育了许多人,也在暴雨之后漫溢甚至摧毁过圩堤,让圩区的人颗粒无收,绝望地坐在淹水的屋顶上哭泣。而此刻风平浪静,阳光正好,我眼里的湖水温柔恬静、深邃博大。我能想象出大水对农民曾经的残忍,但毕竟未曾亲历。如果我一直在湖边生活,我会更懂得青草湖吧。

我想要的生活是和湖在一起,熟知湖的水性、脾性,熟知这一块土地上真实的汗水,而不是轻飘飘的风景谈。所以当我在县志上看到曾经有几千人趴在淤泥上插田,水退一块就多插一棵秧的描述,我才明白,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湖畔诗人,虽然他们不曾写诗。他们在淤泥里挣扎了大半生,后来,他们面目黧黑,四肢粗糙。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湖上的风吹来,他们能从风中读出渔汛、水讯。他们在湖边耕种,湖中捕鱼,收获稻子棉花,丰衣足食,还有鲜美的鱼儿点缀餐桌。新盖的楼房旁边,火红的鸡冠花盛开,一只黑猫追逐自己的影子,然后在花朵的阴影里打滚。一条小花狗看到主人摘棉花回来,立起了身子,几乎要扑到主人怀里。一个小女孩坐在椅子前的小凳子上写作业。她一抬头,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青草湖,菰草丛生,一片鲜绿。她的身后,是娇嫩的鹅黄色的晚稻,真的是鹅黄色,不是金黄色。张开嘴的雪白的棉花,枝头还有盛放的红色花朵。湖上的风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目光和身体在这样的地方成长和成熟,不是最好的吗?

当年人们吃不饱才去围湖造田,现在人们不用围湖垦荒就能鲜衣美食,不用再那么辛苦地挣扎,日子变得正常、平静、温暖起来。人们将属于青草湖的部分地方还给了青草湖,当年圩田里的水稻变成了今天湖里的菰草。

水稻和菰本来就是近亲,原本不用区分得这么鲜明。

如果我在青草湖畔度过这五十年,我应该会身板更结实,更了解这块肥沃的长江故道的土地。我耕田耩地、织网打鱼,我会用麻丝、桐油、石灰将小船涂得密实油亮,我在湖畔娶妻生子,在坝上盖起青砖瓦房,再给儿子盖三层楼的房子。

青草湖的风浪再大,我也能扎根湖畔,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我这样想的时候,离那个白发艄公的话是不是更接近一点?(冯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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